蘇燕下山的時候, 才注意到原來山腳下有不少兵馬守着。她早該想到的,儘管今日徐墨懷不來,她也不可能悄悄離開。
徐成瑾聽出了蘇燕話裡的意思, 知道她根本不想回去後, 他一時間有些委屈氣憤, 跟在二人背後沉默着不說話。他實在想不通, 這山又高又難爬, 平日裡還有趕不完的蟲蛇鼠蟻,蘇燕在宮裡錦衣玉食不好,爲何還要躲到這種地方, 甘願荊釵布衣地過苦日子也不回去。
然而想到徐墨懷,他更覺委屈。或許正是因爲厭惡父皇, 阿孃纔始終不願留在宮裡。後宮裡的人都不親近父皇, 連皇后都如此, 阿孃必定也過得不好。
徐成瑾想到蘇燕從前神志不清的模樣,看到如今她如今好好活着, 心裡又彷彿得到了安慰。世上最疼他的人就是阿孃,正如皇后所說,倘若不是爲了他,興許阿孃早就離開了,若他真心愛護阿孃, 就該讓她快活自在。
徐墨懷沒有嫌棄蘇燕一身是泥水, 小心翼翼將她託上馬車, 而後讓徐成瑾回到自己的馬車上去。
蘇燕在山上等了一會兒功夫, 手指便凍得通紅。馬車中掛着銀香囊, 炭爐被固定在桌案下,一進去便感覺暖融融的, 凍僵的手腳慢慢緩過來,便忍不住有些輕微的痛癢。
“阿瑾呢?”蘇燕沒有見到徐成瑾進來,不禁探出身子去找。
徐墨懷將軟榻角落的外袍遞給她。“阿瑾有心事,想要一個人待着。”
蘇燕面色略顯低落。阿瑾年少聰慧,聽到他們二人的爭執後必定能猜到什麼。無論如何,她還是顧念着阿瑾,否則也不會真的隨徐墨懷回宮。
她可以狠心騙阿瑾她死了,卻無法當着阿瑾的面說自己不要他。
“我們這樣會害了阿瑾,你不如讓他以爲我死
“你又豈知阿瑾心中想要什麼,無論你是何模樣,會如何待他,他都希望你活着。”徐墨懷垂着頭去解蘇燕的外衣,從她的角度能看到他鴉羽似的眼睫,似乎有些微溼。“先換下來。”
蘇燕將他推開後坐得遠了些,自覺將染髒的衣裳脫下,動作時兩人都沒有說話,氣氛一時變得十分古怪。
她皺着眉,實在忍不住開口問:“你此番是否又在騙我?”
問完後她便後悔了,他騙她騙得還少嗎?八成又是假話。
徐墨懷擡起眼,灼灼的目光緊盯着她,彷彿有一團火焰在眼中燃燒。“倘若不是呢?”
這五日裡他不曾去見過蘇燕,而是回宮趕走了一切方士,將所有的后妃都遣散,而後沿着宮牆一遍遍走。
年幼時,徐墨懷倘若心中有煩悶不得消散便如此走下去,當時郭皇后冷待他,生母也有了孩子不將他放在心上,同齡的士族子弟因爲攀附郭氏,大都避着與他有過太多交際,而他也不屑與人往來。後來做了太子,他的煩悶已經遠遠不是繞着宮牆走可以消散了。幼時以爲長大後便能得到一切,誰知卻反而失去得過多,如掌心流沙一般,越是想握緊,越是覺得無能爲力,他註定誰也留不住。
至少蘇燕還活着,親友皆身死,如今蘇燕還能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也許一切都有轉機,也許他肯退讓了,他們之間並非只能走到絕處。
徐墨懷想了很多種可能,眼前卻總是浮現她從高牆上墜落,在他面前摔得渾身是血的模樣。而後他才發覺,原來她還活着是這樣好的事,無論她心中有多少怨恨,是否願意回到他身邊,又是否還能與他和好如初,都不如她還活着來得重要。
他在蘇燕愕然的目光中牽過她的手,讓她冰涼的手掌貼着他的臉頰。
“燕娘,我不騙你了。”
他不願自欺欺人,不願吃那些令人作嘔的丹藥。
他不願連她也失去。
“陪阿瑾過完生辰,倘若你還想離開也並非不許,只是往後每年都要回來陪阿瑾過生辰,除夕之前趕回來與我們父子團圓,秋夕也要回宮。倘若你想一走了之,走得乾乾淨淨再也不回來,即便我與你一起死在宮裡,也不准你離開一步。”徐墨懷能說出這樣的話,已經是退讓至極,說完這些後連他自己都緊皺着眉頭,又追加了一句:“端午也要回宮。”
蘇燕下意識反駁道:“端午也要回宮,那我豈不是一年裡日日都在趕路?”
“你應允了。”
“我何時應允了?”
“不急,你可以回宮後慢慢想。”徐墨懷的表情也算不上好,又補了一句。“你到底也是太子的母親……”
蘇燕的手不知不覺中已經變得溫熱,她抽回手,將頭扭到一邊不去看他,悶着聲沒有說話。
——
宮裡的人都知道蘇昭儀已死,徐墨懷忽然廢了皇后遣散后妃,命人重新打掃含象殿,聲稱要迎蘇燕回宮,起初所有人都當做他病得愈發重了,直到蘇燕真的被帶回來,衆人都嚇得不輕,反而回想起那些方士爲了招魂做的把戲,都當是蘇燕死而復生,看她的目光中都敬畏。
徐成瑾也知曉了蘇燕在他生辰過後仍要走的事,竟一反常態地沒有來求她留下,更不曾說過埋怨她的話。
蘇燕只能在這短短的時日裡陪伴徐成瑾,以消解她心中的愧疚。
徐墨懷知道蘇燕心中不願與他同牀共枕,夜裡仍然宿在紫宸殿。
夜裡從噩夢中醒來,寢殿內空蕩蕩一片,他亦如從前的每一次那般看向空蕩的牀榻一側,那處並沒有蘇燕的身影。
他心中忽然一陣慌亂,手心不覺泛出了冷汗,只匆匆披着外袍推開殿門朝外走去。
有侍者被他驚動,連忙跟上來詢問:“陛下要去何處?”
“蘇昭儀在哪兒?”徐墨懷沒有回頭,在昏黑一片中朝着含象殿的方向快步走着。
“蘇昭儀應當在寢殿就寢。”
這話徐墨懷已經聽過了無數次,他服用了太多丹藥,常有虛實難分的時候,宮人爲了不觸怒他,時常順着他的話說下去,儘管知道蘇燕已經不在了,還要裝作一切無常。
徐墨懷趕到含象殿後,寢殿裡一片漆黑,他的腳步慢下來,僵站在殿門前沒有動作。
宮人迎上前,恭敬道:“陛下可要叫醒蘇昭儀。”
“她在寢殿裡?”
蘇燕又回到了他身邊,可他還是無法安心,仍覺得眼前的一切如同幻夢般,清醒後又是一片空蕩蕩。
徐墨懷緩緩推開殿門,朝着牀榻邊的蘇燕走過去,目光直直地盯着被撐起一個輪廓的被褥,而那個輪廓還在隨着呼吸而輕微的起伏着。
他的呼吸輕了許多,像是害怕驚醒睡夢中的人。等靠近後,他才屈膝半跪在牀榻邊,盯着蘇燕在黑夜中模糊不清的臉,而後小心翼翼摸索到她的手腕。
感受到蘇燕仍在跳動的脈搏以及她溫熱的體溫,徐墨懷躁動不安的心也趨漸平和。
次日一早,蘇燕醒來的時候便看到了徐墨懷,他杵着頭在榻邊闔眼歇息,一隻手搭在她的手上。蘇燕起身時微小的動作便將他驚醒了。他怔怔地看着她,隨後問道:“燕娘?”
她覺得莫名其妙,沒好氣道:“你一清早的這是做什麼?”
他得到了應答,緊繃的面色這才舒緩。“無事,我還當自己睡糊塗了。”
大抵是坐太久了,徐墨懷起身的時候動作有些僵硬,說道:“我去洗漱一番,等下朝再來見你。”
蘇燕不解道:“你夜裡到含象殿做什麼?”
他如實道:“我以爲你不在了,看上一眼才能心安。”
蘇燕聽到這個回答,忽然有些啞口無言,沉着臉無奈道:“夠了,你快去上朝。”
——
早朝之時,宋箬隨孟鶴之進宮,順帶來看了蘇燕一面,好確認傳聞非虛。
孟鶴之當初找了具女屍誆騙徐墨懷,徐墨懷找到蘇燕後還是翻出了舊事,若不是宋箬跪地懇求,孟鶴之會被暴怒的徐墨懷拖下去打個半死。最後被降官職打了板子,孟鶴之修養了好些時日,近幾日纔開始上朝。
宋箬去的時候,蘇燕正在找人詢問林馥與林拾的去處。
“她去了江南投奔林照,林照的夫人與她情誼深厚,必定會好生照料她,這些你不必憂心。”宋箬見到蘇燕,臉色稱不上太好。當初蘇燕身死,導致她愧疚失悔了好一陣子,而後徐墨懷便開始聽信方士的話,不僅以蘇燕的名義廣修佛寺,還服食仙丹讓自己變得神志不清。宮中人心惶惶,林馥被她父親逼着去勸誡兩句,徐墨懷卻大怒一場將她關了起來,而後便聲稱她德行有虧,要她在宮中自縊。
林氏幾位老臣在宣政殿長跪不起,徐墨懷不知與他們如何商議,最後竟放了林馥一條活路,讓她帶着侍女離宮南下去找林照,皇后之位便被名正言順地讓了出來,如今蘇燕回了宮,徐墨懷有意要封她爲後,林氏一族必定會幫着說服朝中迂腐的老臣。
蘇燕得到答案,衝她道了聲謝。“公主,許久不見,近日可安好?”
“蘇燕,我如今還真有些敬佩你。”宋箬起初有些埋怨蘇燕,想開後又忍不住佩服她。“你這人當真是執著得可怖,當初阿瑾病得幾乎沒了氣息,你竟能忍着不進宮看他一眼。”
“燕娘!”徐墨懷的身上還穿着整齊的朝服,徐成瑾也跟在他身後。
他看了眼宋箬,提醒道:“孟鶴之在等你。”
宋箬想說的話尚未說完,徐墨懷的眼神卻已經帶了幾分警告的意味,她只好悻悻地離去。
蘇燕被她提醒,再次記起徐成瑾的事,緩緩吸了口氣,俯身溫聲道:“阿瑾,我與你父皇有話要說,你先等一等。”
蘇燕說完,瞪了徐墨懷一眼,轉身朝着殿內走去,徐墨懷立刻跟上了她。
她想到徐成瑾當初病重的消息,火氣直衝頭頂壓都壓不下去,待徐墨懷走進殿中便關上大門,在他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揮起巴掌打了下去。
蘇燕打得極爲用力,徐墨懷沒有絲毫防備,被打得腦袋微側到一邊,目光中滿是驚愕不解。
她壓低聲音,咬牙切齒道:“你要瘋也不要牽扯到旁人,阿瑾也是你的孩子,你拿他的性命威脅我,當真是黑心爛肺。這件事我竟險些忘了與你計較,你……”
徐墨懷氣憤不已,然而他被提及此事,又不免心虛,強忍住不滿說道:“分明已過去這般久,何必還要重提,阿瑾如今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