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龍吟(12)

到底只是未出閣的姑娘家,此刻再不見鎮定,一張臉登時紅了,聽晏清源說的半真半假,媛華不禁後退兩步,拒道:

“大將軍倘真將我視作女諸葛,日後,日後願在北朝討一官半職,做個女官,我不比男人差。再者,我若生的國色天香,無須大將軍開口,也自會覥顏薦席,供君一笑,可惜我姿色鄙陋,不敢污大將軍的眼。”

晏清源本也只是探探她脾性,此刻聽她這樣說,心下一動,竟生出也無不可的念頭,但見她一張口實在是伶俐,既有趣又無趣,搖頭一笑,指着歸菀:

“就交給你了。”

歸菀昏睡了四五天,直到可以下榻自如行走,確是十天之後的事情了。

在這十天中,魏軍不捨晝夜,對壽春城大肆攻擊,最甚者,合圍而上,一天進攻多達二十餘次,即便如此,陸士衡也一如晏清源所料,奇招不斷,總能破了魏軍陣法,直到此刻,十多天苦戰過後,壽春城中的守兵只剩不到一千人,仍拒不受降。

魏軍死得起,壽春城的樑軍果然死不起,晏清源得了探報後,不急不躁在大帳中踱起了步子,聽一衆人沸沸揚揚:

“末將有一攻城妙計,不若在弓箭手掩護下,背上土袋,堆到城牆腳下,再點精兵,順着土石所砌坡路攻上城頭……”

“冠軍將軍這是哪門子妙計,且不說壽春連日不雨,天乾物燥,到時陸士衡再拿火做文章,往土堆裡丟些雜草、松明一點就着,就說堆土這一件,猴年馬月能堆出來?陸士衡能眼睜睜看着你在他牆根爲所欲爲?”

被說的人,立時面紅耳赤,自覺顏面掛不住,反問道:

“那左將軍有何妙計?”

“你們莫要吵了,聽聽大將軍如何說。”魏平略覺聒噪,見晏清源一言不發,丟了個眼神給大家。

晏清源也還只是皺眉哼笑了一聲,並不說話,直到外頭飛進來一親衛,高聲報道:

“報!大將軍,壽春城裡已經開始殺戰馬!”

“好!”晏清源這方神采奕奕道了一句,看了看衆將,“他們糧食消耗殆盡,現在能吃戰馬,接下來只怕什麼都能吃,來人!”

一聲令下,即刻有人應了聲“是!”

“給我沿着壽春城,挖三道深壕,立起木柵!困也要困死他們!”晏清源目中閃着惡毒的光,“我就看什麼都吃光了,陸士衡是不是要吃人?”

衆人聽得心頭大震,左將軍猶猶豫豫問道:

“他要是真吃了人,將來史冊也不會記他這份守城的孤勇哇!”

一時間又議得沸沸揚揚,晏清源失笑道:“青史上吃人也不獨他一家,他這個人忠烈太過了,寧肯拖着全城人陪葬,也不會降我們的,不過,他到底是文官出身……”剩下的話未出口,晏清源心疑道,他當真一點身後名也不要了?

壽春城內。

燭光映着陸士衡半花的鬍鬚,他的目光依然堅定,身軀依然挺拔,衆將也依然緊緊圍在他的身邊。

“沒有外援的話,我等怕再也守不下去了。”陸士衡沉吟道,話音一落,便有悍將朱八站了出來,“將軍!我願帶兵突圍,請山陽援兵!”

“突圍?如何突圍?”衛將軍文欽一下皺緊了眉頭,“山陽要早有心來救早來救了,不過擁兵自重,說不定一直等着看魏軍破了咱壽春城!”

山陽如今守將與皇長子私情頗厚,與陸士衡歷來失和,衆人都聽得愀然,思及的卻是建康朝廷,壽春守城幾月,早有魏軍圍攻消息,可大江之南,愣是無動於衷,由着他們自生自滅似的,文欽之子文湘不禁小聲嘟囔一句:

“江左醉生夢死,我等卻在這捨生入死……”

陸士衡聽得清清楚楚,卻連眼風也不曾瞟過去一眼,只靜靜看着他們道:

“朝廷的事情,不該我們妄議,我們做好自己該做的,上無愧於天,下無愧於地,這就夠了。”

文湘面上立刻漲漲地紅了,囁嚅道:“末將造次了。”

陸士衡擺了擺手,示意無事,向朱八看過去:“姑且一試,給你多少人?”

盤算着城中已是少得可憐的兵丁,朱八心一橫:“三十夠了!”陸士衡點了點頭:“你去點三十精兵,我親自送你!”

一時間屋內沉寂下來,頗有幾分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意味,衆人心知肚明,城牆下魏軍陳兵過萬,朱八怕是一出城門便是死,可眼下再無他法,衆人心中渾然不是滋味,文欽忽道:

“戰馬也要吃光了,依我看,不如先假意詐降,再作圖謀。”

“文將軍難道是要做第二個盧靜之啊?”有人苦笑,文欽卻是較真的脾性,突然發怒:“你這是什麼意思?我難道是那沒骨頭的文官?”

這一罵捎帶了好幾人,他面上作色,一通亂罵下來,諸將個個噤聲,欲要打趣說些主帥也是文官出身一類圓場的話,也被文欽此刻簡直要吃人的暴怒神情震的開不了口,衆人皆知他秉性,這時再逆他,他掄起袖子打人也是做的出來,氣氛陡然尷尬,唯把希望寄託在陸士衡身上。

沒想到顧知卿卻先開的口:“文將軍,陸雲之就是文官出身,到現在還掛着樞部尚書一職,某雖不才,卻也自問身上沒長錯骨頭,你這話欠考量了,盧靜之的事情,到底是何內情,誰也不知。況且陸雲之的女兒,我的女兒,都在晏清源手裡,我們的骨頭難道就跟着不在了?”

文欽聽他當面稱呼陸士衡表字,這是顯擺私人關係來了,更是氣結,卻又一時尋不出反駁的話來,再者,兩人放着親生女兒不救,由着晏清源作踐,也是有目共睹,既思及此,文欽眉頭一陣黯然,只得作罷。

陸士衡皺了皺眉:“我知諸位此刻也是心急如焚,言辭上差個一句兩句,也是人之常情,萬不可這個時候起了內訌,讓外人笑話,有機可乘。我想,這也不是諸位想看到的。”

衆將心下折服,連連稱是,待一一去了,只餘朱八同陸士衡顧知卿三個,陸士衡方撇下方纔節外生枝的事情不談,只拍着朱八肩頭,語重心長道:

“你追隨我多年,如今,怕要連累你一家老小都得跟我困死壽春了,朱八,後不後悔?”

朱八聞言,眼中頓時一溼,淚花亂閃:“末將本生於鄉野,卑賤之軀,能得將軍青眼相待,此生無憾,倘能與將軍共生死,朱八無恨!”

說罷抱拳行了一禮,掉頭出屋。

他在屋內尚能勉強自持,此刻擡頭,見幾顆冷索索的星子閃爍不定,擁着西沉黯淡的月色,四下空寂,壽春城也似乎還是那個壽春城,淚卻再也忍不住,滾滾而下,朱八一把擦去淚水,右掌緊緊握在劍柄上,回頭又看一眼:我朱八絕不讓將軍失望!

屋內只剩兩個故交,陸士衡已沉默下來,半日沒再說一句話,顧知卿低低喊了句:“雲之兄……”

陸士衡恍若未聞,他看着幽藍火苗跳躍不止,驀然間,光陰退去十載。菀兒五歲,媛華七歲,兩人俱在會稽的府第中,小姊妹二人站在矮几上合力往繩索上晾大字;再後來,菀兒隨自己渡江,鎮守壽春,而髮妻很快病逝,十歲的小姑娘哭得失語,一個人扶柩南歸……

直到顧知卿攜帶家眷,來同他一道守城,送走兩個孩子,而女兒就那樣被綁於冷冽北風之中,悽悽苦苦地看着壽春城頭,還有晏清源命信使送來的那一團衣物……他目中慢慢涌上熱淚,思緒陡得被奔進來的衛兵打斷:

“朱將軍已點夠三十人!”

“去送朱八。”陸士衡復歸尋常,扭頭看了一眼顧知卿,兩人堪堪對上眼神,顧知卿心頭一熱,幾是哽咽地應了聲。

這個時候,要是有一罈老酒多好啊,顧知卿出來,看了看快要散盡的月光,忍不住想道,就着殘月餘輝,飲下熱辣燒酒,好好清數清數他兩人這半輩子的悲歡往事……日後怕,怕再也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呀!

蹄聲震動,捲起無數浮塵敗葉拂面嗆鼻,一支騎兵,忽就從壽春城內風旋似地飛馳而出,睏意昏昏的魏軍揉了揉發餳的雙眼,一時懵了,辨了半日,方失聲大叫:

“樑軍有人突圍,快,包抄上去!”

“快呀!樑軍突圍,擒下來!”

一柄馬槊立時被魏平拎在了手間,他縱身一躍,跨上馬背,藉着團團火把,幾能看清對方馬匹飛揚的鬃毛就眼睜睜地從跟前飛掠了過去,不由提氣一喝:

“好小子!敢這個時候突圍!給我上!”

一時間弓弩齊發,駿馬長嘶,雙方很快混戰開來,消息往中軍大帳送時,帳前親衛見那羅延匆匆奔來,早一邊一個給他撩開了簾子。

一腳剛踏進來,那羅延一搭眼,就瞧見了歸菀,她換了身鵝黃衫子,照得人眼前都跟着一亮,俏盈盈立在晏清源身畔,兩人離得極近,也不知晏清源正低聲跟她說些什麼,只能見她還是那副低頭死不開口的模樣。

“大將軍……”那羅延住腳不前,試探喊了句,晏清源頭也不擡,緊盯建康輿圖:“說啊!”

那羅延心道這樣當她的面談論軍情,真的合宜麼?面上疑慮明顯得很,晏清源瞥他一眼,再斜斜一掃歸菀,仍笑道:

“說罷,陸姑娘一定也感興趣。”

歸菀登時攥得十根蔥管關節處泛了白,長睫又是一顫,那羅延一面留心晏清源神色,一面小心翼翼道:

“陸士衡讓朱八帶三十精騎突圍了……”

“然後呢?”晏清源薄薄的眼皮隨即一撩,卻是看向歸菀說的,那羅延只覺心口壓了千鈞,勉強從脣間擠出結果來:

“也不知怎麼了,這朱八猶有神助,竟殺出一條血路,最後帶着十餘人,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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