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歲(5)

眼見苗頭不對, 那羅延一愣,這邊晏清源解了腰間玉飾, 笑問道:

“哪一個是後來的?”

精壯結實的這一個, 立馬站了出來,晏清源手一揚, 這人穩穩接住了,翻過來,調過去, 也看不出個所以然,臉一擡,那羅延就看出他想要錢的意思,倘不是世子爺還一臉的雲淡風輕,早一腳踹過去了。此刻, 卻也只能在晏清源的授意下, 將布袋一翻, 掏出一把錢來,叮叮噹噹撒在案頭,不顧身後忽爆出一聲聲喝倒彩的, 和晏清源兩個,擠出了人羣。

“世子爺, 一個攤位, 兩份契據,這是有人手伸到市稅上來了。”那羅延一針見血指了出來,這半日, 晏清源那雙眼睛裡頭,早就變得森冷陰沉:

“回頭把中尉請過來,我有事情要和他商議。”

拐進一間小巷,在一不起眼的別院止步,那羅延上前叩了叩門,好半日,才搖出個耳背眼花的老僕來,那羅延手嘴並用,一點也沒閒着,終於弄清楚老工匠是去了家小館子,不得已,和晏清源又折回再找。

走到半途,忽聽對面樓閣上傳來一陣嬌聲笑語,引得晏清源駐足擡首,那窗口,正有兩個女孩子探出頭來,一個執扇掩面,一個捏帕擋口,露着的半張臉面,恰似彩雲遮月,欲透還隱。

見晏清源的目光投過來,兩人又是好一番竊笑,其中一個大膽的,拈了枝早開的迎春,就丟到了晏清源腳下,鄴城這樣的女子,並不罕有,晏清源微微一笑,踩過花枝,往前去了,沒走幾步,轉過頭來,似乎有話問那羅延,那羅延眼睜睜地看着他目光分明一動,卻是什麼也沒說,心裡納罕了一路。

找到此間酒館,客人不多,老工匠坐在臨窗的位子上,正眯着眼咂摸着小酒,晏清源要了酒菜坐到了相鄰位置上,那羅延則徑自往老人身旁一坐,也不管他多驚愕:

“有件事情想請教,這刀上紋飾是老人家的手藝吧?”

晏清源一面呷着清酒,一面留心老人神情,眉頭一揚,同那羅延眼神一碰,那羅延隨即轉頭笑看老人:

“找您來做這寶刀的,並且不讓您外泄的,他給多少,我會給的更多。”半個字廢話也沒有,說着拿出重金,輕輕推到老人眼前,笑的忽就變了色,“老人家,今日你說也得說,不說也得說,錢我就放這了。”

老人聽了這話,低下頭去,好一會無言,慢慢擡起頭來,一把蒼蒼的聲音:

“這個樣式老了,是孝文皇帝在洛陽時,時人喜愛的寶刀,去歲入冬前,有人確是來找到我,付了定金,要鍛造幾具七星寶刀。”

那羅延眼睛滴溜溜飛轉,見機瞅了晏清源一眼,捕捉到那份銳利,咂了咂嘴:“洛陽啊?那確實是老早的事情了,有意思,”說着話鋒猛然一轉,“老人家在禁宮多年,聽來者口音相熟嗎?”

話問的十分狡猾,這老人含含糊糊不置可否,只嘟囔一句:“都是北地的口音,哪分什麼相熟不相熟。”

晏清源一個眼神丟過來,那羅延便不再問話,利落起身,給酒菜付了賬,和晏清源一前一後出了酒館。

牽過馬,晏清源踩蹬一躍,一扯繮繩,不往東柏堂去,卻安排那羅延找度支司下屬的人將那兩張契據要來,送崔儼家中去,說罷低喝一聲,駕馬而去,那羅延扭頭一瞧,正是中尉府邸的方向。

今天雖有風,日頭卻晴好,崔儼正指揮着家僕們搬書,擺了一院子,嘩啦作響,晏清源未讓人通報,徑自走進來,看崔儼忙的東一頭西一頭,家僕有不利索的地方,崔儼便疲於往來,忍不住頓足罵兩句“蠢貨”,親自給鋪開擺平了,珍之重之的,還要拿衣袖拂一拂。

晏清源俯身隨手一拈,入目的,是一本《左氏春秋》,署名處,則爲一行中規中矩的楷書:晏清河抄本。

手底翻了兩頁,晏清源復又放下,一手持柄,馬鞭掂在另一掌心間,笑吟吟地踱到了崔儼身後,朝家僕們打了個手勢,周圍一下安靜下來。

崔儼正覺納悶,一起身,看家僕們個個噤聲不語,耷拉着個腦袋,畢恭畢敬的,再一轉臉,面上頓時變作驚詫:

“大將軍?怎麼這個時候屈尊下顧到屬下的府中來了?”

晏清源有一搭沒一搭把玩着馬鞭,笑着看了看四下:“我嚇到中尉了?難不成中尉揹着我,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崔儼到底跟他幾載,這個時候,語氣看似尋常,那笑眼也尋常,可期間微妙的一點點不同,崔儼都領會得一清二楚,一時不知他意指何處,也就笑着打了個哈哈:

“我如今一出門,感覺四面八方都是殺氣,只怕御史臺叫人給拆了去,明面上都且要過不去了,大將軍不妨再教一教崔儼暗地裡的本事?”

他這一引,引到御史臺開始彈劾權貴的事情上去了,半真半假地埋怨了起來,晏清源聽得哈哈一笑,看他丟了書,便擡腳跟着到聽事裡去。

“我今日來,正是要跟你說一樣見聞。”晏清源如在自己家中,一點也不見外,大喇喇展袖一坐,神情雖自若帶笑,可總又叫人覺得卻穩如泰山,整個人,坐在那裡,自成氣度,每見他如此,崔儼便覺那股隱約的逼人氣勢,無形透了滿室。

聽了半日,壽康裡的事,來龍去脈一弄清楚,崔儼雖沒見到那契據,心裡也猜出了幾分,索性直截了當問道:

“除了官印,還有誰的印在上頭?”

“大相國的老知交,咱們的百里司空,又新遷了太尉,只怕除卻這一事,來送賀禮的也不在少數。”晏清源哼哼笑出一聲,百里子如公然受納之事,他不是不知道,因大相國早年縱容之故,朝中四貴橫行,也不是一時兩時之弊。

只是,這一回,明目張膽毫無顧忌地直接跟度支部搶錢,攪的壽康裡一片亂象,還是讓晏清源大長了見識,仔細一想,怕不止一個壽康裡,對崔儼說道:

“其他幾大裡坊,你都着手去查一查,我看他也不怕撐死了自己。”

彈劾百里子如的摺子,已經上呈一段時日了,照晏清源行事風格,早該將他禁於尚書省,可開春後,按大相國意思,百里子如任北道行臺,視察幽州地吏治政情去了,弄得鄴城裡雷聲倒大,落下來的雨點子,離百里子如倒有一萬八千里。

崔儼一直不懂爲何此時將百里子如放出去,心道大相國既將世子推到前臺,元會一聚,父子兩人不會不私下說通開春整頓吏治事宜,怎能在這個關口,先將最四貴之首給放了出去呢?

難不成,大相國到底心存舊情,拉不下這個臉?

他那一副心事的模樣,晏清源看在眼底,手在几上叩着,嗒嗒作響,一笑說道:

“上至郡守,下至里長,他這次巡檢,都有黜陟之權,司空這幾載,在功德簿上都要躺成老殭屍了,這會兒,不知道在幽州怎樣作威作福,這樣,我遣個人過去,到時御史臺聞風奏事。”

經晏清源一點撥,崔儼似悟出些什麼,看他眼前茶水不動,忙給換了新茶,晏清源倒不甚在意,隨便呷了幾口,腦子裡一閃,微微一笑問道:

“我昨天丟的那塊帕子,後來又覺可惜,再去尋,卻不見了,中尉可曾留意一眼?”

沒頭沒腦的,問的崔儼一怔,將昨日圍場的事在腦海裡一一過了遍,不知晏清源這又是想說什麼,捋了捋鬍鬚:

“當時侍衛們卷的漫天塵土斷草,風也不小,會不會是被吹到哪裡去了,”說着一頓,茶盞端在手裡半日不動,“一塊帕子而已,大將軍從不在這細枝末節留心的。”

晏清源沉吟片刻,不解釋此事,那抹笑容變化作了一絲調侃:“我當你個閒人,不打獵不騎馬的,看得見呢。”

說的崔儼朗聲一笑:“屬下幾時留心過這些?大將軍又不是看重我這雙眼,”他雙手一張,“我能握住筆桿子便是。”

兩人皆會心一笑,晏清源隨意說道:“中尉沒看見就罷了,我回頭問問二弟。”

崔儼面上的笑容這才斂了斂,握拳在口底輕咳出一聲:

“昨日,大將軍搭弓射箭,是要殺了陸歸菀的罷?”

被崔儼識破,晏清源一點也不意外,嘴角微露笑意:“中尉害我失手射狍,還要再空口誣陷我要殺人?”

看他無謂神情,崔儼笑着搖首:“我穿馬道過來時,本以爲大將軍要射獵物,到跟前聽大將軍那樣說,也還是疑惑,怎會因我一句話就失了手?直到看見了陸士衡的女兒,我才知道,大將軍原是要殺她的。”

殺陸士衡的女兒,崔儼也毫不意外,終究是敵將之女,隔着不共戴天之仇,只是爲何晏清源臨時變卦,纔是他深感怪異的。

修長的手指摩挲起還未拿下的玉諜上,日光透進來,隆鼻薄脣襯在日影的背面,晏清源的長睫一閃,仿若是祁連山上的雪光劃出了半張側臉的輪廓,崔儼看他脣角噙笑,目中卻是猜不透的意味深長:

“我的確是要殺她,還要多謝你那忽如其來的一句,讓我又多想了一層,眼下,還不是殺她的時候。”

這話聽了,崔儼更是惑然,並不能想的通:“大將軍還有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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