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嬌(17)

這一隊親隨, 有看見的,驚呼一聲, 就齊齊朝堰下奔來, 等人趕到岸邊,船早順着大風一路暢通無阻地飛飄去了潁川城, 把人驚駭得無以復加,卻也只能在岸邊跳起腳奔走呼喊而已,一時間, 既無從下手相救,也救援不迭。

船內慕容紹劉豐生兩個還在顛簸中坐立不穩,身邊一個隨從也無,兩人只能踉蹌扶了船舷,這麼定睛一看, 慕容紹瞳孔猛地一收, 同劉豐生兩個目光一碰, 兩人皆心知肚明的,這下是糟透了,眼見就要撞上潁川城頭了!

女牆上, 本都靠在垛口拉低兜鏊躲風沙的西兵,不知誰第一個瞥見的異常, 先是嚇得招呼衆人快些應敵, 再一細看,合計着不對,就這麼孤零零的一艘, 臨到眼前了,也不見箭雨襲來,疑竇叢生間,忽的明白過來,立刻興奮的大嚷大叫,管不得天氣惡劣,取了長鉤就去撈船,同時,利箭齊發。

眼見船身被堪堪勾住,要爲敵所擒,慕容紹眼角那兩道丘壑般的深紋猝然攢起,目中泄出一縷悲憤,不由仰天一嘆:

“天喪予!此生盡矣!”

說完,衝兀自驚愕的劉豐生投來最後一記堅定目光,幾是吼道:“豐生!吾寧死不彎,倘若你能得生還,替我向世子謝罪!”

魁梧的身軀朝水中一躍,一聲巨響,劉豐生回過神來,知道慕容紹並不會水,眼中一噙熱淚,喚了聲“慕容兄!”,肩頭忽一陣劇痛,原是中了利箭,他也不再遲疑,轉頭就跟着跳進了水裡。

沒幾下掙扎,先跳水的慕容紹就徹底沉了下去。

西兵見狀,奮力鉤扯,劉豐生頗通水性,好不易要游到露於水面的土山上,卻又被浪激回,反覆數次,體力不逮,終被城頭西兵勾住,一時間亂箭齊發,身中無數,猶如攢頭刺蝟,大呼一聲“大相國”,就此氣絕。

這邊,兩人屍首被西兵打撈上來,卻是無人能識。忙遣人去請高景玉,正困苦窮愁的高景玉,一聽消息,即刻前來,撥開人羣這麼一看,仔細辨了半晌,認出慕容紹,頓時又驚又喜,他當年從魏都洛陽隨孝文帝西逃,和爾朱部下的慕容紹有數面之緣,一別經年,除卻染透滄桑,這模樣,就是已成死屍,也還是那個智勇剛毅的帥才慕容紹呀!

大驚大喜過後,高景玉瞧着慕容紹的屍首,看了半晌,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再一看劉豐生,卻沒認出,只是看身量形容,沒着甲冑,也是不俗,自當也是一名大將,想了一想,尋來幾名早年的魏軍俘虜,讓他們一認,果然,有人認出劉豐生,一指道:

“這是左衛將軍劉豐生!”

一時,四下皆駭,諸將圍了這半日,知道了這麼個結果,暗道真是古今奇談,紛紛諫言要將兩人首級割了掛城頭,以壯軍威。高景玉聲色不動,等人聲小了,眉頭一皺,喊來人替兩人淨面,割了袍子一角,準備依禮厚葬。

正值此時,外頭親兵來報:

“外頭風小了,東人遣船來救,轉幾圈又都回去了!”

城外確實如此,彼時岸邊驚慌失措的隨從們,見情勢不妙,即刻就奔回了大帳,把話一傳,晏嶽幾人大驚失色,跑出來拿千里眼一看,連連頓足,知道事情怕是救無可救,還是等風勢方一式微,立馬出船營救,自然是無功而返。

主帥遇難,一下引得軍心震動,就在營帳裡駭惋成一團時,唯獨慕容紹的親信都帳斛斯壽率一衆扈從趕到事發處,一瞧見那拴船的木樁,便半蹲下身子,兩手一合抱,憋了個滿臉紫紅,也沒能晃動,心下已經生疑,再一瞥纜繩,眉頭突突直跳,喊來幾人圍上細看,都是一臉的驚憤:

“有人割斷了纜繩!”

這一下,更是不得了,震怒至極,吵吵鬧鬧一團,不知誰冷不丁忽揚聲叫出一句:

“是誰把大行臺和劉將軍送船上來的!”

四下猛地一寂,斛斯壽冷銳的目光朝衆人身上這麼颳了一圈,很快發現端倪,厲聲問說:

“那個張五呢!小晏將軍的那個親兵!”

衆人面面相覷,左右一睃,果然不見了張五,有人回想起當初情狀,這麼前後一勾連,先是驚怒,後又變作心照不宣出奇的沉默,都把目光遞給都帳,等他拿個主意。

斛斯壽也有些踟躕,同衆人目光交匯兩番,一時,也定不下來,懷疑晏九雲那是萬萬不能,可眼下,除了張五不在,又是他護送的兩人……斛斯壽麪色陰沉,苦惱地一抓佩劍,圍着木樁又來回踱了兩圈,瞧見沙土裡赫然一閃,他一愣,撿起來,是個配有寶石紋飾的刀鞘,華麗的很,看樣子,像出自西域的風格。

他沒聲張,默默一收,趕回大帳裡把東西沒給晏嶽,而是先找到斛律光,見他一臉陰雲獨自坐在那出神,將刀鞘一遞,來龍去脈一說,斛律光臉色就更不好了,什麼話也不說,直接傳晏九雲進來。

晏九雲也早得了消息,驚慌失措趕來,一見斛斯壽在,嘴巴張了張,還沒問,眼前什麼東西一閃,沒着意,竟打到臉上,不過他反應到底迅捷,還是伸手接住了,不由地一叫:

“咦,這不是我給張五那把匕首的刀鞘嗎?”

“小晏將軍,”斛斯壽一聽這話,當下就沉不住氣了,眉頭一擰,盯着他,“小晏將軍讓張五給大行臺划槳,我們遇上大風,是他親自把大行臺劉將軍送到了堰下船隻,我們幾個還沒來得及趕到,船就飄走了,纜繩是被人切斷的,呶,這個東西,就是木樁子跟前撿到的,”話說着,一刻不放鬆小晏的表情,見他那張雪白的臉,從迷茫,到醒悟,再到驚愕,一時間,神情變了幾回。

“眼下,人都在,獨獨一個張五不見了。”斛斯壽說完,抱肩而立,一副等着晏九雲解釋的模樣了。

這些話,在腦子裡轉半天,晏九雲已經聽得一手心冷汗,他求助似地看向斛律光:

“明月哥哥,我……”

那張白臉,一下就成了個通紅困窘模樣,斛律光不發一言,把人都屏退了,走上前來,一拳把晏九雲打了個直趔趄:

“你闖滔天大禍了!”

這一拳不輕,一股溫熱暖流汩汩直下,晏九雲手一摸,滿掌的血,他年輕,平時也是極好臉面的,此刻被斛律光上來就動手教訓了,又慚又氣,怔怔杵在原地,一動不動,小獸一樣回瞪着斛律光,不是怨懟,倒更像是有苦說不出了。

惡氣出了,斛律光也冷靜下來,暗道也不能全怪小晏,此人實在太狡詐,當初把小晏從死人堆裡撈出來,原就是等着這一天!

斛律光把頭一搖,無可奈何道:“這件事,你不能瞞世子,你自己跟他說罷,我們誰也幫不了你。”

一宿下去,晏九雲就直挺挺跪在晏嶽中軍大帳裡,此事不宜聲張,便也鎖住了消息,所以他才撿裡頭自罰,晏嶽無法,由着他去,一時間人心惶惶,士氣低落,諸將個個也是頹喪傷懷,等到第二天,也沒個攻城的意思,只命人去追蹤張五的下落。

再過兩日,高景玉忽遣來使一舟劃到魏軍所據之處,無聲無息的,還沒靠岸,就被黑壓壓一衆魏軍圍逼上來,虎視眈眈,拔劍而待,來使一看這陣仗,見衆人目露兇光,卻也不慌,鎮定把函匣一拋:

“某奉高行臺之命,奉還慕容大行臺左衛將軍衣冠,兩位已被高行臺厚葬,並無怠慢污辱。”

這一番示好之意,魏軍哪裡領情,待他船近幾許,紛紛一個箭步就跳了上去,把人一架,扔到了岸上,領頭的一按,這就要怒斬了他泄恨。

來使倒有骨氣,道一句“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我特地來還衣冠,獨自前來,你們卻要白刃加身!動手吧!”

“孃的,老子今天就要斬了你!”慕容紹的一個隨從,在岸邊守幾日了,每天對着潁川城遙遙祭拜,每天在心底發一遍毒誓,如今好不易逮個西人,恨不能立下把他千刀萬剮了!

“住手!”

聽一聲怒喝,衆人扭頭一看,見是斛律光,被扈從簇擁而來,紛紛退避,給讓出條路來,一時間,又把手頭動作停了。

只是落在來使脖頸上的刀劍,還沒挪開,斛律光先把函匣一開,一雙雙眼睛便都朝這看過來了,不錯,是兩人的衣冠,一見舊物,確定大行臺兩人果真身死,更惹得諸人悲憤交加,嚷嚷着定要殺了來使。

斛律光眉頭鎖的死緊,靜思了半晌,照例話不多,吩咐把人放了,也不管羣情洶涌,抱着函匣回到帳中,同晏嶽等人一商議,命斛斯壽親自攜衣冠算是扶柩歸京,捎帶晏九雲書函,回鄴城覆命。

一路驅馬狂奔,不分晝夜,這麼一身縞素跌撞到東柏堂,把個兩邊侍衛,看得俱是呆住。

恰巧,碰上剛得了南邊軍報的那羅延,正喜滋滋下馬,眼前,白刺刺一團,驚得他倒吸口冷氣,他不認得斛斯壽,剛一上前,見這人把印着晏嶽玉印的修書一遞,那羅延頓時變了臉色:

“這是怎麼了?”

見斛斯壽乾裂裂的嘴脣一扯,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模樣,卻又極力忍着:

“屬下要見大將軍!”

“不是,你這一身行頭……”那羅延臉上那個笑意,褪的一乾二淨,見他這副姿態,知道是不見世子爺不會啓口了,心驚膽戰的,把人一領,在門外猶猶豫豫喊了聲“世子爺”,聽一聲允,擡腳進來了。

“世子爺,你,你是先聽好消息呢,還是壞消息?”那羅延趕緊搶先開口,晏清源一擡眸,眼中本噙帶的一縷笑意,就凝滯在嘴角了:

“你是什麼人?”

斛斯壽訝於晏清源這副皮相,此刻,卻也顧不得了,捧着函匣,朝他案頭輕輕一放,就撲通跪在了地上,隱忍着哭腔:

“屬下是大行臺的都帳,回大將軍,慕容大行臺,還有左衛將軍,以身殉國了!”

晏清源長眉一動,眸子裡頓時燃起兩團幽暗的火,他擡手,打開函匣,入目的是一團破碎衣物,束髮小冠,凝神看了片刻,冷聲問:

“怎麼回事?”

斛斯壽暗暗一拭眼角,也不起身,跪着把事情道了個詳透。

又把晏九雲的書函也呈上去,等了半晌,見晏清源半張臉孔,掩在那白紙黑字後頭,辨不出個端倪,忽聽得“嘩啦”一聲,一地的清脆撞擊之聲,幾枚黑白棋子,就悠悠地滾到了腳邊,打了一晃,轉悠悠撲地了。

原是晏清源把一盒子的棋子給掃了下來。

“人呢?!”晏清源疾聲厲色。

斛斯壽這才瞧見他一張臉,冷若冰霜,兩道眸子淬雪一般,定在身上,如芒在刺,好在他還靈醒着,立下明白問的誰:

“沒捉到,屬下想過,張五不是他本名,這人是小晏將軍行軍前從鄴城徵兵帶過去的,懇請大將軍細查,大行臺左衛將軍死於非命,絕非天災!”

晏清源不語,手掌覆上兩人的衣冠,忽的一把攥死,沉默有時,慢慢點了點頭,一撫額,兩道修眉,幾要擰作一線:

“我不會讓我的將軍們白死,你先下去,歇一歇。”

斛斯壽也是過而立之年的漢子了,聽眼前這個俊秀年輕人這麼一說,竟心頭一熱,險些就掉下淚來,他跟了慕容紹十多年,幾經沉浮,眼看大行臺兩鬢添霜,終於等來壯心不滅一展所長的時候,卻忽然這樣不明不白地去了,焉能不傷心?

把函匣一合,晏清源垂眸不言,把一旁已然聽得瞠目結舌的那羅延看在眼中,急在心裡,卻見晏清源忽又擡首,推開函匣,換作個尋常語氣:

“好消息呢?”

此時此刻,那羅延早沒了歡天喜地的那個勁兒,再好的消息,也沒有世子爺連損兩員大將來的駭人了,遂把臉一皺,乾巴巴說道:

“倒真被世子爺猜中,柏宮這一路竟真打到長江邊了,老菩薩派出幾路大軍合圍他,他,他又給世子爺寫了封信。”

說完,乾脆把火漆替他一撕,直接取信,畢恭畢敬遞給晏清源,倒不關心柏宮,腦子裡飛速轉的還是方纔斛斯壽說的那一事,腦子都要想爆了。

晏清源看完信,冷嗤一聲,揚手一丟,信件就輕飄飄地落到地上去了:“柏宮這個時候,想起大相國來了,看來,他是把我當蕭樑老兒。”

那羅延一愣:“他想求和?想讓世子爺去援手?”

“做夢,樑軍合圍他,他又想兩頭下注,淮南江北兩岸這個時候兵力都集中到長江邊了,正是拓地良機,不能錯失,你去把穆孚找來,我有事跟他商議。”晏清源輕透口氣,一扭頭,看了看壁上輿圖,眸光閃爍兩下,忽轉過身:

“去,把斛斯壽再喊過來,七郎也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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