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沐休, 東柏堂還是相對清淨不少,晏清源再來, 已是幾日後暮色沉沉下來的時候。
暖閣裡, 案前擺了一局棋,秋芙花芽兩個對弈, 兩人一個執黑,一個執白,歸菀坐在胡牀邊似在指教着什麼, 又似在交談着什麼,偶有陣陣嬌笑,三人神情難得一致看起來很輕快。
外頭長階泄玉,一地月明,鐵馬也在風中清脆作響, 都比不得聽伊人笑語。
晏清源觀賞了好半日, 才慢慢悠悠踱步進來。
一時間, 見他進來,三個皆變了臉色,歸菀不知怎的, 霍地起身,一陣噼裡啪啦, 就將棋局撥的亂七八糟, 一兩顆棋子甚至跌落棋盤滾掉下去,恰巧其中一枚,停在了晏清源靴前。
她這番行爲, 莫名其妙,晏清源卻只是俯身撿了起來,在手裡摩挲,眼睛裡一點驚詫的意思也沒有,笑看着歸菀:
“怎麼,一見我,這麼大的火氣?”
一旁秋芙兩人又怕又侷促,站也不是,留也不是,有些呆傻了。晏清源看她們也沒什麼眼色,微示不悅,歸菀轉頭低聲吩咐秋芙:
“秋姊姊,你們先下去罷。”
“啪”的一聲,晏清源將棋子叩在了盤上,一撩袍坐上來,瞥了一眼立在燈下的歸菀:整個人像是融融欲化的一抔雪,映着綠羅裙,就這個樣子,語不盡的姿容,也敢招招搖搖地跑出去一天?
晏清源一笑還在意中,先不跟她計較,對歸菀勾勾手:
“過來一起坐,我來領教領教你的棋藝。”
歸菀落落寡歡的,一見他,眼前暗天無日的,搖了搖頭:“我不會下棋。”
“那就看我下。”晏清源心情似乎好的很,數日不見,有句相酬,“杵在那做什麼,過來。”他眉眼藏笑,笑裡卻又是慣藏刀的,歸菀只好慢吞吞往他對面坐下。
晏清源倒專心走起盲棋,歸菀心不在焉,目光不在棋盤,卻在晏清源身上:他用心做事時,嘴角笑意清淡無比,勢在必得的模樣,卻是歸菀萬分熟悉的,這樣的人,如果有一日,失敗了又會是什麼樣子?他還笑的出來麼?
眉頭越擰越緊,冷不防晏清源忽擡首看她,歸菀來不及收不住眼中的恨意,悉數被他看在眼底,她驚得幾乎跳起來。
晏清源淡淡的:“去,給我倒盞茶來。”
歸菀如蒙大赦,一骨碌下了榻,走到幾前,一顆心還在亂跳不止,轉身回來時,默默將茶水遞上,等晏清源遮袖飲了,正要去接,晏清源隨手往一旁放下,點着棋局問她:
“看了半日,看出什麼名堂來了?”
“我不懂。”歸菀含糊敷衍了一句,晏清源呵呵笑了:“又不懂啊?”
本稀鬆平常的幾個字,只一剎,歸菀記起相似的情形來,臉立時白了,打起精神,定定心緒,纔看他兩手輕聲道:
“大將軍白子大氣不拘小節,黑子則凌厲善於纏殺,若論格局,自然是白子更勝一籌。”
晏清源失笑:“好孩子,你不是不懂麼?我看你是個什麼都懂的。”他慢慢將白子又走一招,笑意消散,眼中寒光四溢,奪人心魂,“你跟我說說,什麼是格局?”
歸菀不由打了個冷戰,想他父子二人事,不知該如何作答,好在晏清源這一回竟不糾纏,很快對她重拾微笑:
“我看你個小姑娘家也沒什麼高見,不說這些,今日看過顧媛華了?怎麼,你姊姊過的可好?”
歸菀一陣氣悶,細細答道:“姊姊很好。”
“你呢?”晏清源手底接着走棋,似是無心一問,歸菀心裡登時又酸又澀,眼睛裡迅速困了兩滴淚,努力打着轉,不讓落下。
她過的好與不好,他是眼睛瞎了,還是心瞎了?
不,他的心,是黑的。
“我也很好。”
違心的話,如果說多了,也會慢慢習慣罷?歸菀雙目不自覺又流露出無限迷茫,一起浮上的,還有那充盈着整張面孔的悽楚神情。
“我看不太好,”晏清源盯着她,陡然換了話風,驚得歸菀不得不回神,“這兩個奴婢,癡癡傻傻的,看着也不機靈,你不煩麼?”
“不,”歸菀斬釘截鐵,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她表現的太在意了,有心緩一緩,才接着輕聲說,“兩個姊姊在,我心裡得許多安慰,我不想每日見鮮卑人。”
晏清源又開始逗弄她:“怎麼,鮮卑人是生的醜,你看不慣?”見她面上紅了一霎,只覺可憐可愛,伸手把她硬拽到懷中來,讓她如初春嫩筍的一隻小手攀上自己眉峰,“你看看我,生的是醜是美?”
如此親暱,姑容不得,歸菀亦受不了,卻又掙脫不開,半被他按着,半自己撫摸了,順着他線條分明的臉龐一路走下來,心底忽一滯,一時怔住,原是對上了他那雙此刻清澈的猶如秋水映明月的眼睛。
銀缸明燭尚未銷殘,他在浮光裡對自己溫柔一笑:“怎麼了?我是醜得嚇到你了?”
晏清源的嗓音低低顫動,深沉動人,存心蠱惑她,歸菀情不自禁滿臉漾就一個春,別過頭去:
“沒有,大將軍並沒有嚇到我。”可她分明宛若受驚,嬌顫顫地將自己想要藏起來一般。
晏清源不丟手,就在她頸窩蹭着,像是自語,又像是對她呢喃:
“那你我二人可真是般配得很。”
月透朱窗,他的手順勢也透進來,輕佻地對歸菀繼續道:“你我無一處不般配,自然,還是此間最配。”
霎時間月缺花飛,歸菀嚇得身子扭了扭,撩起被他蹭亂的烏髮,小手輕推他:“大將軍不餓麼?該用飯了。”
不管如何,飯總是要吃的,歸菀見晏清源放開手,暗舒口氣。
歸菀用飯,向來細嚼慢嚥,這是自幼的習慣,陸氏家風講究的是惜身養福。晏清源看她吃相極秀氣文雅,默默看了片刻,才點着一道淮揚菜問道:
“你幾時收買了後廚,給你做這些東西?”
話一出,歸菀就聽得有些害怕,他這個人,玩笑的語氣,不着意透着絲涼意又是那麼可怕,手底雙箸顫顫,撿了片魚輕輕放進口中:
“我吃不慣那些肉醬,讓兩個姊姊傳話給我做的。”
她壯膽加了句:“大將軍若是覺得我過了,我以後不吃。”
晏清源忽的伸出手來,從她腰間解了帕子去,在嘴角按了按:“不必,我這裡,你想用什麼用什麼,”他笑意深沉地看着她,“等開春,我帶你去漳河附近走走,三月三的時候,漳河也有曲水流觴。一個冬天,怕要悶壞了你。”
江南的春日,有草長鶯飛,有東風薰然,年幼時,時令行至三月,雙親便攜她和兄長踏青遊春,一路上,衣裙落滿花朵,兩岸邊翠色慾流,河水蜿蜒清明得如一條玉帶,盛裝的男男女女們,猶奪彩霞幾分顏色。
父親曾問她山水之美,她自是歡喜得很,歸菀也永遠記得父親後面話:
一個人既見過這樣明淨的山河,品性也當如這山河一般纔好。
而這樣的場景,也永遠不會再重現。
想到此處,歸菀慢慢停箸,擡眼向那屏風望去,白鶴青松,似乎也出塵飄逸,映着燭臺一點紅淚,捱過西風幾遍,她瞧得有些癡了,直到晏清源手指點到鼻間上來:
“思春了?”
他不管什麼時候都有心情開惡意的玩笑,歸菀又羞又恨,偏不接話,轉過頭去:“鄴都也有春天麼?”
晏清源捧着她衣角看上面的刺繡,忍俊不禁:
“何處沒有春天?就是再遠些,懷朔也有的,沒有春天,萬物要怎麼生長,”他湊了過來,瞧着歸菀發紅的臉:
“我的小菀兒也得繼續長身子不是?”說着有意偏了下頭,品咂一番,“線條不錯,日後只會更好。”
歸菀聽他打趣自己,就渾不知如何是好,兀自漱口,見帕子在他身側擱着,遲疑了下,不打算要了。
晏清源目光往她身上一掃,又往帕子上一掃:
一雙粉蝶,正在角落裡上下翩翩着,她手法細緻,女紅不俗,蝶翅特意拿金線勾出一圈,在燈下,光澤閃閃,一時想起在壽春的事來,便重拈起帕子,似吟似笑:
“唔,菀兒,你這繡的不對。”
歸菀這才擡起了臉,有些不解,眼睛看着自己那塊帕子,眨啊眨的,晏清源掣傾了身子,胳臂撐在小几上,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一滑:
“你看啊,既是一對,怎還會翅上留粉?”
他戲謔的笑眼裡,完全是歸菀看不懂的意味,晏清源看她懵然無知,忍笑點着帕子:
“蝶交則粉退,怎麼還能刺上金粉?”他氣息溫熱,弄的頰上作癢,歸菀不禁偏了偏頭,晏清源側過臉就勢在那小下巴吻了一下,“還不懂啊?軍帳裡頭一次,都忘了麼?”他偏還要追着她作弄,“你就如這隻蝴蝶,是褪了粉的。”
說的歸菀臉頓時一陣青,一陣白,本不願被觸及的疤痕,一下被揭的鮮血淋漓。看着他那雙眼睛,放棄了的一念,忽又改了主意:
殺不了他,戳瞎了這雙眼也是好的。
歸菀一把奪過帕子,恨不能立下絞爛了,晏清源盯着那張宜嗔宜笑的臉,一雙眼睛掂一掂她:
“大冬日裡,都要往漳河跑,思春說錯你了麼?這可還沒到春天,我的小菀兒這是想情郎了?”
雖清楚他定知曉自己晚歸的消息,可提及這麼細,歸菀還是一下警醒,回了神,再沒功夫去氣恨,不得不佯裝鎮靜應付他:
“我來鄴城久了,又出不得門,好不易有一次,不知不覺就逗留時候長了。”
她心裡有些迷糊,到底是那羅延,還是那個人同他說起的?
晏清源似不追究,只是不經心問:
“怎麼,在漳河水畔,是否見着了心儀的男子?”
“你明知我已被你……”歸菀心頭一陣絕望,他難道以爲自己這輩子還有再嫁人的希冀麼?
說罷垂下頭去,等婢子進來收拾,歸菀就默默發呆看着,晏清源兩隻眼睛定在她身上,脣角綻了綻:
“這是篤定要跟着我了?既然如此,同我一道沐浴罷?”
見歸菀又是一副震住了的神情,蹙眉揶揄一笑:“害羞是麼?別害羞,我的身子你不也瞭解得很?又不是第一回見。”歸菀一張臉紅得出奇,揚起下頜,着實惱了:“我不瞭解!”
嬌豔欲滴的臉頰,海棠開花一般,晏清源似有所悟點點頭:“不瞭解啊,那正好了解了解。”
歸菀不想又着了他的道,那雙眼睛,很快氤氳起一層沉霧,眼圈微紅,淚光點點,盈着愁思悵然,四目相對的一剎,晏清源已有些心猿意馬,先忍下,起身往外去了。
屏風裡,很快傳來淅瀝水聲,木桶裡添滿了熱湯,正源源不斷冒着嫋嫋熱氣,晏清源走進來,簾子甩得淙淙亂響:
“你自己脫,還是我幫你?”
四下再無一人,歸菀嚇得臉都白了,生畏地往後退了兩步:“我不想洗,再者,我,我來癸水了,也不能洗……”心虛的模樣,嬌拒的聲音,半點架勢也沒有,晏清源看她還是青澀如處子的神態,含笑只是望着她。
歸菀先撐不住,別過臉去,憋着一氣說完:“我先睡了,大將軍自己洗罷。”
剛一轉身,便被晏清源撈了回來,三五下將她剝乾淨了,往熱水裡一浸,歸菀慌得亂撲亂鬧,尖聲叫起來,晏清源一手按捺住了,盯着歸菀:
“你要叫的讓東柏堂的人都知道我們在做什麼?”他勾住她下頜,笑的不言而喻,“上一回,不是都要舒坦地死在我身上了?”
歸菀兀然一驚,呆了片刻,見晏清源開始脫衣裳,忙捂住臉面,伏在桶沿不去看他。
直到他的氣息不可避免地近了,歸菀猛地一顫,就被他揉了一把,歸菀忍不住輕吟:“疼……”晏清源笑了一聲,“又沒用力,你別總是這樣嬌氣。”
說罷貼上雪白起伏的脊背,掌心改了,正抵着豔雪的兩邊,將她拉扯到懷裡,自己往邊上一靠,舒舒服服自鼻間哼出一聲低嘆來。
他在她鬢角輕啜:“在東柏堂也住一段時日了,習慣了麼?”
歸菀看不到他神情,只聽那聲音懶懶的,暗暗掐緊了手心,紅眼道:“不習慣。”
晏清源不說話,眸光半睜,撥弄得一陣水聲響動,手巾在她身上游走起來,歸菀好生尷尬,拒道:
“我自己來。”
晏清源卻將她扳過來,同自己四目對了,水霧薰的她已經是桃花面,一雙星眸,正怯怯看着自己,他無聲一笑,歸菀怕極了,下意識攏着雙肩,努力尋着話題:
“元日散假,大將軍不用陪家裡人麼?”
“陪誰?”晏清源故意問她,歸菀恨他嘴刁,只得答道:“大將軍的妻妾兒女。”
晏清源“唔”了一聲,毫不在意:“可我喜歡陪着你呀,不好麼?”
“不好,”歸菀搖了搖頭,“這樣的節日,無論是王族貴戚,還是尋常黎庶,都應當陪着家人才對。”
話說間,歸菀已悄悄離了他懷抱往桶壁另一側靠了。晏清源冷眼看着,也無動作,只是凝視她片刻,忽然撣起一指水花:“你也是我的家人,我陪你一樣的。”
歸菀本還拿手遮他惡作劇,倏地放下:“我不是!”
晏清源猛得抱住了她,一手在她平滑小腹間,來回不去,溫柔摩挲着,眼睛像要看到她魂魄裡去:“日後懷了我的孩子,不是也得是,你若生個聰明兒子,我立他做世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