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龍吟(11)

那羅延隨即明白過來,到底在壽春女牆上,樑軍還是佔着極大優勢,魏平已奮戰數個時辰,體力透支得厲害,絕不是陸士衡對手!

身後鑼鼓一響,意在警示,魏平卻似戀戰,先命部屬順着雲梯下了,自己卻是持劍主動朝陸士衡奔去,晏清源看得眉心直跳:

“這個蠢貨,找死嗎?!”

只見魏平劍光如瀑,又連着瘋狂砍殺多人,晏清源似乎看見他朝城下極快地掠了一眼,在幾同陸士衡一部廝殺上時,忽朝牆牒一個扭身,扶住僅剩一具未被樑軍掀翻的雲梯,就這樣大喇喇借力跳了下來!

明晃晃的鎧甲在空中一劃,那羅延不由大驚:“他會摔死的!”

再定睛時,卻見魏平在底下死人堆上打了幾滾,一個骨碌起身,幾步跳進了護城河,泅了一身血水,滿身腥氣地朝晏清源方向跑了過來。

身後一記記冷箭要麼射進了河水,要麼射在了河中屍首身上。

“受傷沒有?”晏清源已迎了上來,魏平微喘搖首,將那寶刀在腰間蹭乾淨了才還給晏清源。

晏清源皺眉收了,一拳打在他胸前:“誰許你走的險招?!”

魏平滿不在乎又蹭了蹭兩手血跡:“末將就是想看看殺我父兄的到底長什麼樣!還能多殺幾個人,何樂不爲?”

晏清源氣極反笑:“看清了麼?”

魏平點了點頭,忽奇怪地看向晏清源:“差不多看清了,和大將軍一樣,看着都不像武將!”

“他都半截子入土的老頭子了,怎能跟我們年輕英俊的大將軍相比!”那羅延見機不忘拍馬,晏清源乜他一眼,吩咐魏平:

“回營,看今日損傷多少。”

一行人回去,那羅延乘機揶揄魏平:“你當武將都長成你這麼又黑又醜的啊!”因他幾人素日關係親密,開幾句玩笑無傷大雅,魏平懶得反駁,卻笑道:

“也不是公子哥都長得英俊瀟灑!”

那羅延立刻清楚他話外之音,這是說的大相國家中的二公子晏清河了,拿胳肘碰了碰魏平:“這你都不明白,世子爺的孃親是鮮卑有名的美人,二公子的母親雖是什麼柔然郡主,”說着壓低了聲音,開始比劃,“胳膊那麼粗,大腿這麼粗,我都沒她壯實,整天帶着一羣婢子亂砍亂殺的,一個月都不願洗澡,也不學漢話,也不學鮮卑語,能生養出什麼好兒子來?不過她近來身子不是很好,那麼壯實的人,嘖嘖,也會生病吶!”

“你說的是郡主,大相國後來娶的小茹茹公主如何?”魏平聽他說的繪聲繪色,全然忘了上一刻還在生死關頭,好奇多問一句,那羅延聳了聳肩:“年輕是年輕,十五六歲的樣子,只是柔然的那個習俗,你也知道,”忽地想起歸菀媛華兩個,賤兮兮地笑了,“陸士衡那兩個女兒纔是姊妹花……”說着頓了一頓,自語道,“不對,另一個不是……”

到了營裡,部屬很快來報清點結果:除卻被燒死的二百精兵,魏軍損傷不大,左右兩軍加一起不過折了百餘人。對方損失粗粗一算,比之魏軍,嚴重多了,光魏平一人,便殺了百餘人。

幾位副將商議了一陣,大都覺得壽春城易守難攻,確實不易一蹴而就,今日損傷也在情理,不過好在魏軍器械精新,士馬強盛,糧草也算充裕,跟陸士衡完全耗得起,只是對於這段時日能征善戰的大將軍晏清源來說,是否駁了顏面,衆人難能從他面上窺探一二,大而化之議論紛紛,等了半日,才見晏清源丟了馬鞭:

“整頓一下,準備日夜圍攻,連戰個十天二十天,陸士衡再有奇招,也扛不住持久戰。”

壽春城四周被圍堵得嚴嚴實實,陸士衡再無從續上糧草,他們已守城兩個月,上奏要糧要兵支援,建康朝廷忙於內鬥一直遲遲未能兌現,傳言說陸士衡乃東宮一黨,其他皇子想進辦法掣肘,好似丟了淮河一線並非多大要緊的事,橫豎尚有長江天塹,魏軍不擅水戰,總不能插翅飛渡大江。

陸士衡守孤城,正是南樑朝廷多方勢力角逐結果,晏清源喜聞樂見,此刻瞑目想了半日,忽陰毒地笑了一笑。

待衆人散盡,方施施然走出大帳,來到醫官這裡,見歸菀胸前那支利箭早拔了,身上裹着的還是自己的鴉色披風,問醫官道:

“幾日能好?”

“幸好箭頭偏了,否則這姑娘定失了性命,不過姑娘體弱,怕也得十天半個月能活動。”

晏清源見她面色是病態的嫣紅,嘴脣卻蒼白得很,伸手一探額間,果是起了高熱,皺眉看着醫官:“她這個樣子,豈不是兇險?”

醫官忙上前探看,只得答道:“那也沒辦法,該用的藥屬下都給用上了,一來她受了重傷,二來又招風寒,扛不過去,也是……”

說着就見晏清源投來狠狠一道目光,心頭一凜,趕緊換了話風:“屬下會全力以赴救這姑娘……”

出來時醫官不覺搖首,暗道怎就多了這麼個燙手山芋,他隨軍多年,第一回救治女人哩!

煎藥的罐子,正汩汩翻着水泡,帳內暖流融融猶似江南春日,晏清源坐到了榻頭,輕輕點了點她柔軟脣瓣,眉頭挑起慣有的笑意:

“快點好起來,沒有你,這十天半個月的,我會難熬得很。”

目光卻仍舊在少女玲瓏的曲線上睃巡個不住,再移到她又密又黑的長睫上,翹翹顫顫的,惹人憐愛,忽瞥見足下一點雪白,鞋襪不知何時掉了一隻,晏清源一想到今日到底是被人看去不少,心頭頓起無名業火,俯身過去,將這一點雪白握住把玩,愛不釋手。

塌上傳來嚶嚀一聲,晏清源鬆開她腳,湊上來見歸菀半睜了眼,溫柔笑問:“感覺好些了麼?”歸菀迷迷糊糊,頭疼得幾乎裂開,略微動一動,便掙得胸前白布上滲出點點血痕,晏清源忙按住她:

“老實點!”

“爹爹,什麼時候能不打仗?我們回會稽……我不喜歡壽春……”歸菀錯認了他,只覺眼前人眉宇清俊,笑容可親,昏頭昏腦開始說起胡話來,晏清源撫着她秀髮笑道:

“小菀兒,會稽你是回不去了,跟我回鄴城,那裡有漳河水,有銅雀臺,還有我處理政務的東柏堂,你就住在那裡可好?”

歸菀依稀聽見他應下來,忽衝他露出淺淺笑意,儘管虛弱,仍無礙美麗:“好……”晏清源一手滑過她腰肢,聲音發膩:“你會喜歡東柏堂的。”

等命人尋來媛華,藥也煎好,晏清源錯身給她騰出位置,兀自出了營帳,負手而立,頓了一頓,去看望今日受傷的兵丁了。

聽晏清源腳步聲似遠去了,媛華方略鬆口氣,將歸菀小心托起,一低頭,那處殷紅血跡觸目驚心,她心頭一酸,忍了片刻,方徐徐給歸菀喂藥。

今日攻城的事情,她千方百計欲套晏九雲的話,不想他一問三不知,只道自己被晏清源趕回中軍大帳,很是不耐。媛華見他心氣不順,怕是沒能打上頭陣,跟晏清源慪氣,遂也由他悶悶不樂去了。

正等得心焦,忽得了歸菀中箭的消息,她本還疑惑,見歸菀衣衫不整地送來,登時猜出事情來龍去脈,又恨又痛,後來自又聽聞了主薄盧靜之事,已暗驚事情不妙,不過侍候半日,就被趕了出去,此刻覆被招來,見歸菀一張小臉燒得通紅,時不時低喃幾句,湊近了,卻是什麼也聽不清,便用袖子按了按眼角,低聲道:

“菀妹妹,你可莫要怪將軍……他,他也是爲了……”

餘話不忍再說,再擡頭,眼前一雙戰靴閃過,衣角翩然,知是晏清源回來了,心口猶似被人猛地攥緊,呼吸不來,簡直要背過去。

“我知你聰明,不過,在我這裡,你唯一要做的便是給我照料好陸歸菀,我醜話說在前頭,敢動歪心思,”晏清源上前託了託下顎,第一回認真打量媛華,也還算清秀,他旋即鬆了手,“我就讓你做我軍中營妓。”

開門見山,媛華看他眉眼含笑,猶帶三分春意,明明一副風流自賞的世家公子好模樣,一張口,吐出來的從來都是最可怕的話,尤其“陸歸菀”三字,愣了片刻,絲毫不懷疑他絕對是言出必行的人物,口中澀極,卻是溫順地應道:

“是,保國安民本是大丈夫的事,我兩個個小女子,只求亂世能得一安身立命處,今日得大將軍庇護,已是幸甚至哉,又怎敢再生異心?”

晏清源聽得有趣,瞧了她片刻,笑了,問道:“很會順風張帆,你父親是禮部尚書,就教了你這?”

媛華頓時睜大了眼,才一瞬,很快應道:“倘國之將傾,本就是男人們的罪過,是他們沒有治理好國家,也沒有保衛好國家,守節的事情,怎麼能這個時候輪到女子呢?大將軍既知我父親是禮部尚書,也當明白,所謂忠義之禮,並不是爲女子所設,我們想要活命也並沒有錯。”

難怪晏九雲從來鬥不過她,晏清源一時也聽得啞然,不得不承認,這番話,實在是有道理極了。

他忽狡猾一笑:“若是我殺了你們的父親,你們還求我庇護,這在漢人的禮儀中,是怎麼個說法?”

媛華果變了神色,極力維持着鎮定:“聽聞大將軍的父親也是漢人,高祖做過前朝的縣令,後來天下大亂,不過未衣冠南渡,我也聽聞大將軍在北朝禮遇漢官,亦重賢士,若大將軍得了天下,又怎能只在馬背治天下?”

她陳詞委婉,晏清源心如明鏡,卻也終聽得朗聲大笑:“我當晏九雲捉了兩個剪徑小賊,原一個女諸葛,一個賽西施,這纔是雙姝麗人。”

掌心已幾被摳爛,媛華正極力相忍,晏清源忽欺上身來,低聲笑道:“不是欲求我庇護麼?眼下正機會難得,你的菀妹妹受了傷,不如你來侍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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