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燈光之下，她閉着眼睛，整個人被淡淡的憂傷籠罩起來，襯着身上被燈光折射出來的點點晶瑩，美崙美幻，不甚真切————
“二爺……”方竣喚了一聲，“不是要去賭場嗎？”
季衍擡起眼，看着霓虹四射，閃閃彩燈的仙樂斯招牌，搖了搖頭，“說起來似乎好多天沒來了，進去看看向東。”
就是這樣無意間的經過，他自然而然地想進去看看。
“二爺……”方竣略略猶豫，還是開了口，“其實你是去看明珠小姐的吧？”
這麼些年來，他跟在季衍身邊，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即使是被人用槍抵着腦袋，季衍的眼也沒眨過一下，他總是雲淡風輕的，卻似乎什麼事都能看透，什麼事都能解決，卻不是像現在這個樣子，總是失魂落魄，要知道他們刀口裡闖的，一點點的失神都有可能身首異處，他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能留下那個女人。
他當真表現得這麼明顯嗎，連方竣也看得出來。
“二爺，我是不待見你這麼對明珠小姐的，雖然她對你有恩，但是你救了她一命，該還的都還了，你確實不應該對她再這麼上心，不然總有一天，她會害死你的。”季衍之所以在上海行事這麼利落，就是因爲他沒有什麼能上心的事，但一個人若是開始有了上心的事，就開始會有弱點，自然很容易被別人趁虛而入。
“方竣，你是怎麼跟着我的？”季衍突然這麼問。
方竣的眼沉了片刻，答道，“我是二爺從槍口下救回來的，這條命就是二爺的。”
“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是在趙公館門口。”季衍雖然沒有明說那個她是誰，但是方竣知道他說的是季明珠。“那個時候我還沒遇到杜先生，那時的天很冷，地上都是白雪，我連件完整的衣服都沒得穿，她拿了半塊燒餅給我，還把自己身上的大棉襖脫給我，那半塊燒餅硬得像石頭一樣，那件棉襖，大大小小補了很多處，還有點酸酸的味道，可是那是我人生以來的第一份溫暖。”那是他，自懂事以來受的第一份恩惠，即使在很久很久以後，每次對着不同的人說着不同的話，拿着槍，踩着刀子過日子，每一次垂死邊緣，那塊燒餅和那件棉襖，都讓他清楚記得那份溫暖。
他只是從來沒有想到，會再見到她，並一手扶她走到今天的地步。“在這樣的大都市裡，沒有人幫你是理所應當的。”
那時候的來喜，也許還天真地以爲上海的人都是好人，她住在富麗優雅的洋房裡，以爲安安分分地過自己的生活就能平平淡淡一輩子。
心下略微起了滿滿的煩躁，他開了車門下了車，走進仙樂斯里去。
聲聲纏綿卻勾繞着一些滄桑無奈的嗓音輕輕地飄到他的耳際來。
他循聲望去，卻見昏暗的舞
臺上燈光交錯，臺下有很多的人，舉着酒杯，三兩擁着晃起舞來，來喜一身白色鍛裝，戴了一頂白色的帽子，搭上那淺淺的淡妝，朦朧得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都靜止住了，舞廳裡的一切絢麗堂皇都隱含在斑斕的燈光之下，她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如淡淡的馨香繚繞在他心間。
她的眼讓他想起了杜先生院子裡的那譚汪湖，微波盪漾，輕輕一點，如一圈一圈的漣漪四處散開來，她的身影又單薄了許多，那十指纖纖，點着寇紅，似乎嬌弱得一點風吹去就要散了，本應該她配合着音樂走，現在那音樂彷彿是附和着他的聲音存在着，跟着她的聲音低低淺淺，款款而來。
五彩燈光之下，她閉着眼睛，整個人被淡淡的憂傷籠罩起來，襯着身上被燈光折射出來的點點晶瑩，美崙美幻，不甚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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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兒飛去
心亦不在
棲清長夜誰來
拭淚滿腮
是貪點兒依賴
貪一點兒愛
舊緣該了難了
換滿心哀
怎受的住
這頭猜那邊怪
人言匯成愁海
辛酸難捱
天給的苦給的災
都不怪
千不該萬不該
芳華怕孤單
林花兒謝了
連心也埋
他日春燕歸來
身何在……
一曲“葬心”，她唱得深情儂儂，百轉千回，繞有點美 人如玉劍如虹的絢麗，又夾雜着些一曲高歌千行淚的蕩氣迴腸，高樓望斷，情有獨鍾，山水幾萬重，看不盡天涯何處的迷茫……
她的音色相比仙樂斯其他的小姐們要遜色許多，但唱着歌時，那一字一句的卷轉惆悵，無奈滄桑，化成一種獨特的音階，這樣的辛酸，這樣的悽楚，沒有過去的人是沒有辦法感受其中的韻味的。
他不知道原來她也會唱歌，他所瞭解的來喜，即使外表有多麼光鮮亮麗，她的妝有多精緻，她的眼有多勾人，但對他來說，記憶力梳着兩條麻花辮，領子高高地扣到脖子上，端莊土氣的她，沒有什麼區別。
但其實她也可以蛻變得這麼不可思議，她的舞可以這麼驚人，她的歌聲也能這麼動聽。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微胖的笑臉，就像在冷冬裡的一絲火苗，雖然渺小，卻是溫暖，這些年來，他浮浮沉沉，過慣了打打殺殺的日子，心早就被磨得沒有一絲知覺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卻總能想起那雙清澈的眸子，款笑盈盈。再見她的時候，對着她眼裡的那絲茫然，他忽地就想起這些年的辛酸，爲了報杜先生的一份恩情，他從一個小跟班爬到今天的位置，人人一聽到季衍的名字，都是畏懼，但風光的
背後，他總是身在高處的清冷孤靜。
然而現在來喜的一首葬心，剛剛好唱出了他心裡的惆悵，觸動了他心上最柔軟的角落，季衍不自覺地有了溫柔的笑意。
他自己也覺得可笑不是麼？
這個女人是他一手捧出來的，他見過她最落魄最狼狽的模樣，他這段日子以來，卻頻頻爲她失神，而這個女人的心裡，除了報仇，就是那個死去的李安遠，沒有他的一點位置，十里洋場，逢場作戲，他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
再美麗的季明珠，不過就是那個一無所有的來喜，她何德何能佔據了他心裡那麼大的位置。
他不是不明白，來喜一心想要靠他報仇，他們之間，根本什麼都不會有？
“二爺……”方竣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他的身後，喚了一聲，“既然來了仙樂斯，就進去找沐少坐坐吧，聽說巨龍幫的蘇鼎也來了。”
季衍淡了神色，舞臺上一曲落畢，來喜已經下了臺，朝一角的軟座走去。
“不了，我們去賭場吧。”在青幫的地盤上，蘇鼎還不至於做那麼過分的事，他相信沐向東應付得來，大家看沐向東都是玩世不恭的樣子，但其實他的心比誰都要透徹，看事情都要明白。
夜色清涼如水，他從仙樂斯出來，重新上了車。
也許今天晚上真的不該來……
從舞臺上下來，那一桌兩桌的老闆都舉了杯子喊她過去，來喜只得在人羣裡走了一圈，回來軟座的時候，已是有了一點點的醉意。
“這舞我是沒有看過，不過聽這歌啊，就知道明珠小姐的舞，肯定也不同凡響。”蘇鼎接着倒了滿滿的一杯酒水，遞到季明珠脣邊，“來，這杯是我敬你的。”
來喜一看那倒滿了酒的杯子，頭就已經暈了一大半了，但心裡清楚蘇鼎這人是她得罪不起的，只能硬着頭皮接了過來。“既然鼎爺盛情款款，明珠肯定不能推辭。”杯沿纔到脣邊，旁邊探過一隻大手，奪過她的酒杯，來喜一怔，不解地看着沐向東。
“鼎爺，明珠不勝酒力，等下還要招呼客人，這杯酒，我就代她喝了。”他把脣湊到來喜喝過的位置，喝完了酒，然後朝她眨了眨眼睛。
“人人都在傳沐少看上了自家的紅牌季明珠，現在一看果然不假，護得可緊啊。”蘇鼎把目光移到季明珠身上，笑得讓人看不清他想着什麼。
“讓鼎爺看笑話了，不過明珠這麼光豔 照人，我不護得緊一點，恐怕很快就要給人翹走了。”沐向東也朗聲笑出聲來。
“我倒是聽說仙樂斯的週年慶典，這明珠小姐的第一支舞可是跟季二爺跳的，沐少跟季二爺感情真好得讓人羨慕啊，女人也能一起分享。”蘇鼎笑臉涔涔，挑了眉眼看着沐向東。
空氣中隱約有些不平靜的氣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