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她的眼光,不是因爲她華麗的外表,就算她是當天那個不起眼的來喜,也從沒被看輕過,就算她是仙樂斯的舞女,在他的眼裡,也絕對不會被鄙夷————
“二爺,如今趙四海的仇已經報了……可是現下的仙樂斯翡翠也離開了,我如果再離開,仙樂斯的生意肯定會落得很厲害,所以我想繼續留在仙樂斯。“再過些時日,只要那幾個人有些氣候了,到時這上海灘,哪裡還有她的位置不是。
“不行,仙樂斯那邊你不用去了,那邊的客人形形色色,你就算再怎麼八面玲瓏,也免不了是要吃虧的。“他皺起眉來看着來喜,他季衍的女人斷沒有下場子賣笑的道理,他不是杜先生,斷不會學他將翡翠推出去。
來喜愣了一下。
季衍不想她留在仙樂斯,怕她吃虧,敢情是因爲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想對她額外的照顧?可是她想留在季衍身邊,並不是要爲他添麻煩的,只是想爲他作點什麼,爲青幫做點什麼。
“這樣的話,外頭又不知道要傳些什麼難聽的了,更何況,我在仙樂斯還有沐少看着……”她忽而又想起沐向東來,如今發展到這個局面,只希望季衍和沐向東之間不要有什麼芥蒂纔好,她是應該堅決一些,她本來就不用選擇的不是嗎?
季衍蹙緊了眉,“如果你是考慮到向東的問題,我會解決的。”
來喜的眼明亮了幾分,卻又藏着讓人琢磨不透的光輝。
跟着季衍,以後的季明珠,就像翡翠跟着杜先生一樣,一下子飛上了枝頭,只是她並沒有那麼天真,以爲跟季衍睡過一個晚上,就是名正言順季衍的女人,就好像翡翠在杜先生身邊,再怎麼風光,人後還是仙樂斯的舞女,這是永遠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即使有多麼魅人的姿色,就憑現在這樣的身份,她自己也覺得笑話了。
可是這一晚上,她並沒有後悔,甚至覺得心安理得,只是因爲單純地想要有那麼一個晚上的美好,即便日後他身邊有更好的女人,她也能抱着這份美好,藏在心裡,終其一生都不會忘記這個男人。
“二爺,其實,你可以不用這樣的。”她抿了抿脣,清淺的笑意在臉上漾開來,“這個晚上,是我心甘情願的,對我來說,你親手將我從一無所有的來喜變成今天的季明珠,爲我報仇,我實在是沒有什麼可以爲你做的,也不管是不是一個晚上,或者是隻要你開了口,再多幾個晚上,那也都是應該的……”她的心悶悶地泛着疼痛感,輕輕吐出話來,“你也並不需要因爲這樣對我特殊關懷……”
畢竟她早就不是清白之身。
畢竟
她是仙樂斯的舞女。
“所以你現在是什麼意思?”季衍突然打斷她的話,神色變得嚴肅起來。
她的意思是這個晚上的肌膚之親,不過是她報恩的手法?
就算今時今刻,她還是不願意留在他身邊做他的女人……
來喜慢慢又笑了,“二爺,難道你要對一個舞女負責任嗎?”曾記得那天她與翡翠到大新洋行,那裡的貴婦官太,說的話是多麼尖酸刻薄。
翡翠說過,在別人的嚴重,她們不過是高級一點的妓女而已。
“是,我要對你負責任。”他眼眸裡是滿滿的認真與深情。
這句話一出,來喜猛地就窒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季衍。
所有的聲音都歸於沉寂,她似乎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甚至是心跳聲,就那麼一刻,她的眉眼之間閃了晶瑩的霧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又馬上化成了濛濛的霜意。
季衍是什麼樣的人,她是知道的。
他看她的眼光,不是因爲她華麗的外表,就算她是當天那個不起眼的來喜,也從沒被看輕過,就算她是仙樂斯的舞女,在他的眼裡,也絕對不會被鄙夷。
這一刻,只覺得那麼久以來在仙樂斯經歷的酸楚苦痛都不算什麼,似乎一下子就走到了幸福的站臺,只是她實在不願意因爲這樣就讓季衍對她負責,他那麼優秀……甚至在上海灘比季衍優秀的她再也找不到……
怎麼可能要他對她負責……
“可是我不想。”來喜低下頭來,似乎眼裡真的有淚意,只是不想被看見而已。
季衍安靜了許久。
一直就這樣注視着來喜,很久,終於沉沉吐出話來,“好,我知道了。”從軟榻上起身,他利落地整理好衣裳,背對着來喜,“晚點我差人送你回去,天剛亮,你再休息一下吧。”
他頎長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門外。
天邊的顏色晶晶亮亮,昏黃卻又帶着點耀眼,地上忽然就暈開了一滴兩滴的水花來。
————
傍晚時分,沐向東到來喜的宅院裡去。
整棟洋房燈火通明,亮堂得彷彿籠在一片濛霧之中。
她正在二樓的小陽臺上,坐在優雅復古的藤椅之上,玻璃圓桌上放着一杯紅茶,正散發着淡淡的香氣,她着一身淺紫旗袍,正看着外頭,不知道想着什麼。
“沐少。”她對着他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很淡,
沐向東的心咯噔了一下,走到她的桌邊,在她對面坐下,眯了眼笑,“怎麼,聽說我遇伏就只是讓沈醒去看看我,你也太狠心了吧。”
來喜頓了一下,笑顏如花,“你現在不就挺好的嗎?”她笑是因爲發現原來對着所愛的人,和不愛的人,差別可以有這麼大。
那個時候聽說伏擊事件,她想都不想就奔去了紫臺,自然沒有到沐向東的住處去,也難怪他要上門興師問罪。
啊九隨之也端上了一杯熱騰騰的紅茶,放在沐向東面前。
細緻的杯身之上似乎有淡淡的裂紋,仿若如真,這樣的瓷杯又名裂瓷,只消一眼,就能忽然感覺得到從裂紋之間散出來的決絕。
她喝紅茶的姿態極美,低着頭,指尖點在杯子的把手上,端閒又嫵媚,就是這樣一個人,不知道上海有多少人也跟他一樣,爲之着迷,偏偏她狠心得緊。
“我說季明珠,你這樣對我良心能過得去嗎?好歹我待你不薄啊。”他恨恨地拿起杯子來,喝了一小口,茶的香氣馬上就滿了脣齒之間。
卻見她擡頭看他,輕言淡笑,“你說的口氣那麼哀怨,好像我多罪大惡極似的。”
她的笑在暈黃的燈光浮浮沉沉,沐向東恍惚了一下。
“我不哀怨能行麼,只怕若不是我找上門來,你都不知道要多久才肯去看我呢。”纔是說着,他好像又想起了什麼,“對了,順便跟你說件事,杜先生要舉辦個小宴會,先說好,你可要做我的舞伴,”
來喜拿着杯子的手顫了一下,“恩,翡翠呢?她……也會來嗎?”
夏生茗自殺的事情,翡翠肯定知道了吧。
那天晚上夏生茗來找她說的話,她低下頭,難以抑制地惆悵起來。
沐向東嘆了口氣,“你對翡翠的關心還多過我呢,杜先生出現,翡翠怎麼可能沒來……不過明珠,這個宴會對杜先生很重要,你可不要跟翡翠多說什麼,她若是不好,杜先生肯定也不會好。”
“我在仙樂斯那麼久,那樣的場合,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自然是清楚的。”況且這個宴會,聽他說得那麼重要,她也不希望出什麼事情。
“我不是那個意思。”沐向東皺了眉來,“只是你也知道,那夏生茗死了……哎……反正很煩的事情,你要真的關心翡翠,就勸勸她,不要跟杜先生作對了。”
來喜低了頭,心裡說不出什麼感覺,一層一層地往來漾了開來。
雖然不知道翡翠現在怎麼樣,只是杜先生的這個宴會,肯定是商賈雲集,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上海灘這個傳奇人物身邊,就知道杜先生對她是極其重視的,可是她呢,就算有一天也能這樣光明正大地站在季衍身邊,她對季衍的意義,跟翡翠對杜先生的意義,是一樣的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