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復活的消息傳開, 楚國百姓紛紛從各地涌向巫山, 在山腳下遙遙相拜。驟雨初霽,陽光照射在神木樹灼灼碧葉之上,散發着七彩光華,彷彿涅槃重生的七彩鳳凰。百姓們虔誠的望着巫山之巔的那抹碧色和光影織就的幻象, 許多人不禁淚流滿面。
數十年來, 楚王西陵衍便是憑藉神女樹震懾四方蠻夷, 自神木枯死, 十八蠻國蠢蠢欲動,屢發動亂, 百姓們聽信“神木死,楚國氣數將盡”的謠言,也盲目攀附這些蠻族首領,令楚王大是頭疼。如今神木既活, 原本依附於蠻族的西楚百姓紛紛舉家搬遷, 回到舊時的家園, 墾荒勞作,延續鳳神靈光。
蠻族各國本就懼怕鳳神之名, 如今見神木復活, 既驚又怕, 聯想到近段時日連連吃虧的戰事和國內一系列糟心事, 不敢再輕易造次, 聽到楚王傳召, 也不再傲慢託大, 顛顛得便趕往巫山。
午後,一輛不起眼的青布馬車駛入了北渚館外。
車門推開,裡面端坐着一個寬袍廣袖的白衣男子,一頭烏髮以木簪束起,看起來儒雅不失灑脫。
“殿下,北渚館到了。”趕車的小僕小聲稟道。
西陵韶華緩緩睜開雙目,盯着緊閉的館門看了片刻,道:“通稟去吧。”
小僕一怔,恭聲應是,暗自納悶那位小殿下明明已經不住在館中,殿下爲何還要如此謙恭。
離恨天去巫山打探消息未歸,幽蘭獨自待在館內,聽着外面傳來的關於神木復活的種種消息,正心急如焚,忽聞西陵韶華來訪,心頭猛地一跳,同守門的僕從道:“快請世子進來。”
猶記得,九辰離開之前,她曾問過他,在西楚,若真遇上大難,可有值得信任之人。那少年沉吟片刻,只道:信任之人無從談起,所能憑藉的,不過借力打力。
她欲尋根問底,九辰怕她擔心,卻不肯再多言,只說他會安排好一切,她只需安心待在館中等待消息即可。直到幾日前,九辰隨楚王啓程去巫山,外面忽然傳來有賊子欲闖入子蘭殿謀害鳳神血脈、卻失手被楚世子射殺於楚王宮宮門外的消息,關於九辰口中的“借力”,她心中才隱約有了一個念頭。
及至第二日,離恨天在城門樓上看到了被梟首示衆的巫商,她心中的那個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因而,聽聞西陵韶華來訪,幽蘭反而生出一種莫名的緊張感。他此刻來訪,必是和九辰有關……
一路跟着館內的紫衣小僕來到涼亭,西陵韶華望着亭中憑欄而立的素衣少女,目光微動,似是想起什麼,笑了笑,遙遙作禮,道:“久聞幽蘭公主有驚鴻之姿,膽魄氣度不輸男兒,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他樂於做戲,幽蘭也不拆穿,展袖請他在石案旁落座,客氣的回禮:“殿下謬讚。”
西陵韶華神色微晃,嘆道:“犬女青鸞,多年前蒙公主收留,才免受顛肺流離之苦,韶華感激不盡。聽聞公主陪辰兒來到西楚,韶華一直想找機會來館中拜訪,向公主當面致謝,可惜俗務纏身,總是不能如願。這份恩情,韶華無以爲報,在西楚境內,公主但有所需,韶華聽憑差遣。”
幽蘭並不奇怪這位楚世子會暗中查出這些當年舊事,只是,他在這個當口突然提起舊事,顯然不止謝恩這麼簡單。
“我與阿鸞情同姐妹,當年事皆是緣分,斷不會以此挾恩爲難殿下。”幽蘭把玩着手中茶盞,水眸輕動,道:“我想,我所求之事,與世子今日來此地的目的,大約是一樣的。”
西陵韶華暗道此女果然聰慧,當下也不再繞彎子,正色道:“韶華此來,是爲了送公主出城。”
即使早有準備,幽蘭亦動容不已,強按住狂跳不止的一顆心,她冷靜的問:“我如何信你?”
西陵韶華從袖中取出一塊青色環珮,擱在案上,微微笑道:“此物,公主該認識罷。”
幽蘭顫抖着握起環珮,眸中慢慢涌出水澤。
“他……還好麼?”
西陵韶華鄭重點頭:“等時機一到,辰兒自會和公主會和。”
’
“唰!”
話音剛落,一柄寒光爍爍的彎刀已橫到他脖子上。突如其來的涼意,令西陵韶華忍不住打了個激靈,他慢慢擡起頭,目中依舊含着那點笑意:“公主這是何意?”
幽蘭眼睛發紅,胸口控制不住的起伏着,握刀的手卻異常堅定:“告訴我,你們之間,究竟是什麼交易?”
西陵韶華垂目盯着有些晃眼的刀刃,半晌,目光悠長的道:“毀掉神女樹。”
——!
幽蘭手狠狠一抖,利刃割破肌膚,立刻在西陵韶華頸間留下一道血痕。
鮮紅的血滴,落在素白的衣袍上,暈出朵朵紅梅似的痕跡。西陵韶華眼皮動也不動,嘆道:“這並不是一場嚴格的交易。他是阿語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無論他最後如何抉擇,我都會助他達成心願,讓他平安離開西楚。”
這消息太過震驚,幽蘭好一會兒纔回過味兒,不由勃然大怒,反脣譏道:“世子不愧以文采著稱於世。明明是爲了保住一己私利,卻還能冠冕堂皇的說成是故人之情。若你們的交易真是毀掉神女樹,他又怎會隨楚王去巫山復活神木?”
西陵韶華半個脖子已沾滿血色,面上卻全無懼意,反而甚是通達的嘆道:“公主認爲我陰險狡詐也罷,人面獸心也罷,有些話,韶華雖說的冠冕堂皇,可卻是不爭的事實。且不論,辰兒願不願做楚國的世子,若他真的按照父王意願坐上這世子之位,公主覺得,他還有安寧之日麼?再者,阿語曾說過,神女樹雖爲神木,畢竟依人而生。若遇安邦定國的明君,可凝聚民心惠澤百姓,若遇野心勃勃的君王,則可能引發天下混戰,九州分裂。公主認爲,我父王屬於哪一種君王?”
見那素衣少女目光微微鬆動,西陵韶華又是一嘆:“辰兒是個重情重義、知恩圖報的孩子,當日父王捨命救他,助他拔除體內劇毒,他一直感念於心。辰兒肯隨父王上巫山,真正目的,並非是復活神木,而是治好父王的雙腿。”
“在下這麼說,公主可明白?”西陵韶華略一擡頭,徐徐問。
幽蘭心跳如鼓,許久,才咬牙收回刀,問:“我該去何地等他?”
西陵韶華一笑:“漢水。”
幽蘭凝眸,不由想起昨夜新得的消息,數日前巫王已親率大軍從滄溟出發,舉兵伐楚,欲逼楚王放九辰回巫國,只怕不日將抵達漢水,過昔日雲境。
這西陵韶華當真是機關算盡,將地點選在漢水,有巫軍庇護,他們想甩掉楚兵追捕,的確會容易很多。
服過湯藥,九辰一直昏昏沉沉的睡到傍晚時,才稍稍有退熱的跡象。
和往常不同,向來軍法嚴厲的護靈軍駐地吵鬧的厲害,隔着大帳,也能聽到嘈雜的人聲和雜亂的馬兒嘶鳴聲。
九辰揉着額角坐起來,皺眉問:“出了何事?”
守在外面的靈士聽到動靜,立刻進帳稟道:“回少主,是蠻夷各國首領到了,過會兒要舉行在神樹下舉行拜祭大典。”
拜祭大典?
九辰聽着帳外傳來的雜沓馬蹄聲和兵戈摩擦聲,心陡然一沉,問:“這些蠻族首領,都是帶着部兵過來的麼?”
那靈士得過照汐囑咐,不敢亂說話,支吾半晌,道:“屬下也不清楚。”
九辰挑了挑嘴角,也沒打算爲難他,只問:“青嵐在何處?勞煩你把他找來。”
那靈士如蒙大赦,立刻一溜煙兒的出帳尋青嵐去了。
日暮將至,涼涼的山風吹入帳中,十分清爽,令人精神一振。九辰穿好鞋襪,便摸索着走出帳門,雙目雖無法視物,可依舊被帳外密密攢動的火杖晃得眼睛發疼。
守在帳外的其餘靈士見那黑袍少年獨自出來,俱是一驚,忙阻攔道:“王上吩咐過,少主需在帳中靜心調養,不可吹風受涼,還請少主速速回帳。”
“是麼?”九辰嘴角弧度越發明顯,哂然一笑,道:“我病已大好,若在帳中再悶出什麼大病,你們又該如何向我外公交代?”
幾名靈士被他問得一懵,頓覺無言以對,可又不敢不執行楚王命令,正犯難,便聽那少年道:“也罷,既然外公不願讓我亂走,想必有他的理由。我聽說,西楚有一蠻國名崖,最擅長製作烤番薯。不如,你們替我找個會做烤番薯的崖國廚子來,我便不出去了。”
這要求雖然也甚是刁鑽,但比起違背楚王命令放這少年出帳,還是溫和仁慈許多的。衆靈士立刻爽快的答應了下來。
說來也巧,因這崖國統領嗜好烤番薯,這次應召匆匆趕來巫山,也不忘隨身帶了一個崖國最擅烤番薯的廚子。更巧的是,此時天色漸晚,崖國統領突然感覺腹內飢餓,正叫了幾個其他蠻國統領一起在駐地內烤番薯。
聽聞身負鳳神血脈的那位小殿下想吃烤番薯,崖國統領十分爽快的就把廚子借了出去,並命人去取了一小麻袋崖國產的紅心番薯,交給那廚子,請小殿下品嚐。
那廚子大腹便便,麪皮白淨,不似崖國人深目高鼻,是個地地道道的楚民,因幾年前家鄉鬧災荒才逃到崖國避難,沒料到因一項烤番薯技能受到了崖國國主賞識。
來到九辰所居的大帳外,那廚子熱情把幾塊烤好的番薯分發給外面守衛的靈士,才扛着那袋新鮮的番薯進了大帳,說是要在帳中給小殿下現烤着吃。
衆靈士勞累一天,美滋滋的享用着這些外焦裡嫩的烤番薯,對那廚子誇讚不已,連帶着對崖國也有了幾分好印象。
待進得帳內,那廚子擱下麻袋,一改嬉笑之色,對着帳中長身玉立的少年噗通跪倒,哽咽道:“殿下,奴才總算見着你了。”
九辰殊無驚色,垂眸道:“你就是阿雋常提到的那位端木族路長李木?”
廚子激動道:“正是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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