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旗儀式統共斬三刀, 前兩刀激發將士們的血性, 第三刀纔是真正的壯士氣。
若是拿戰俘或犯人祭旗, 最後一刀定會結果掉他們性命。可眼下祭旗的人是文時侯, 百官免不了暗自琢磨, 巫王素來偏寵這位侄子, 難道真的會忍心拿他性命祭旗麼?
巫子玉滿身血污, 耷拉着腦袋,已如斷線的風箏一般, 掛在旗杆上, 被風吹得來回飄蕩,看着着實悽慘。
巫王面上維持淡定, 一顆心卻彷彿被利爪攥住,他沒想到,九辰爲了防止他救人,竟然下手如此狠辣, 他終究是辜負了那人。百官也暗暗思襯, 這等重傷, 文時侯就是僥倖不死, 也得落下個終身殘疾罷。
城樓下, 寒風烈烈,刀子般颳着每一個將士的面部。九辰緩緩揚起追星劍,寒光流溢,直刺向巫子玉頸間。巫王眉峰驟然一緊,似乎那重若千鈞的冷刃不是對着巫子玉,而是壓在他頭頂之上,令他喘不過氣來。
許是感知到了這半空壓來的致命一劍,昏迷中,巫子玉陡然顫抖起來,牙關咯咯直響。眼見着劍光就要割破文時候喉嚨,除了久經沙場的國尉史越,百官紛紛引袖掩面,不忍直視接下來的血腥場面。唯獨巫王一動不動的盯着旗杆上的血人,除了面色泛白,倒是很有一國之君應有的鎮定。
季劍在城樓下瞧得真切,不由暗暗奇怪。爺爺去世後,他繼承侯爵,少不得迎來送往,也聽說了許多王族世家的秘聞。按傳言,巫王對文時候那般偏寵,就算心性再堅定,眼見着巫子玉引頸受死,也總該有些悲慟的神色,爲何卻反映如此平淡。他凝視着巫王不怒自威的面容,腦中驀然浮現出一個可怕的想法,難道――!
他腦中的那聲響鈴還沒來及敲響,耳邊傳來“叮”得一聲,一道金色身影不知從何處飛掠而出,掌中一柄軟劍,隔開追星劍刃,眨眼的功夫,便擄走了旗杆上的文時候。
季劍大驚,震出手中銀槍,擊向金衣男子,可惜,那人身手極好,反應敏捷,巧妙避開迎面襲來的鐵槍,幾個縱躍,便消失在了道旁的樹林裡。季劍隱隱覺得這人有些熟悉,苦思片刻,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龍魂槍一擊未中,猶自錚鳴不已。季劍心中猜想得到證實,一時心緒繁雜,抖起繮繩便要帶人提槍追趕。剛掉轉馬車,便聽身後傳來極清冷的少年聲音:“阿劍,不必了。”
季劍訝然回頭,只見九辰正緊抿嘴角,黑眸如幽深的寒潭,望着他笑道:“逃便逃了,莫要因爲一個廢物耽誤行軍路程。”
季劍只能憤憤作罷,不由擡頭去看城門樓上的巫王,只見巫王怔怔失神的望着樹林方向,眸間隱有驚詫。季劍不由想,九辰比他心思更縝密深沉,他能參透的事,九辰又豈會猜不透,此刻,心中憤懣苦楚只怕更勝他百倍千倍。
眼見着朝陽就要從東方躍出,兩個少年將軍下馬拜別巫王,三軍正式開撥。九辰剛掉轉馬頭,後面忽然傳來一聲“且慢。”,卻是巫王親自從城門樓上下來,身後跟着晏嬰,朝這邊走了過來。
將士們自覺的讓開一條寬道,九辰只能又翻身下馬,單膝點地,朝巫王行禮。
許是受方纔祭旗儀式的影響,巫王臉色尚有些發白,眼底卻透着幾分暖意,先命九辰起身,便朝晏嬰使了個眼色。
晏嬰立刻捧着一個小巧的托盤,湊上前來。巫王親自揭開托盤上的紅綢布,拿起裡面的東西,眉間隱約有些笑意,說話的語調也比平日輕緩許多:“這是孤讓人連夜縫製的,能驅除邪祟,護你一路平安。你好生保管着,切莫離身。”說完,不由分說握起九辰的手,放到了他掌間。
那赫然是一枚繪着黑龍圖案的平安符,九辰冰冷的眸光陡然一僵,右手彷彿被狠狠燙了下,幾不可見的顫了顫。在巫國,父母爲即將征戰的兒郎縫製平安符,是祈禱他們能早日殺退敵軍,得勝歸來。不知他的父王,突然贈他這枚平安符,又是在期盼什麼?
正想着,就見巫王拿寬厚的手掌拍了拍他肩膀,語調異常隆重:“等三軍凱旋之日,孤親自到這兒迎你們歸來。”
一將功成萬骨枯,戰事一起,不知有多少將士們要埋屍荒野,多少爺孃妻子要哭得肝腸寸斷。巫王言語諄諄,兩側將士聞言,俱是惻然不已。九辰縱使心冷如鐵,乍聞此言,先是整個人僵住,繼而眼眶很不爭氣的酸了一酸。
他自小親緣寡薄,極少得到過來自父母長輩的關愛,也不知被人牽腸掛肚究竟是怎樣的滋味。除了阿星死時,季禮離世那一夜,算是他第一次品味到親人間生離死別的傷痛。他不由想起,今日晨起他和季劍到季禮墓前拜別時,胸中涌起的那股壓抑的悲愴和酸澀,比之當日不減反增,從心底直竄到眼睛裡,令他淚流滿面。
想到這兒,九辰不由握緊了掌心那枚平安符。他並非貪戀那份從來都不屬於自己的溫情,他和巫王都心如明鏡,這道城門於他們父子而言,不是送別,而是永別。他的父王,可以以一國之君的身份站在城樓上,迎接將士們凱旋歸來,卻永不可能以一個父親的身份,迎接他這個「兒郎」歸來。而他,也再不會歸來。
這東西,只當是一個了斷。
禮物送了出去,巫王很想從九辰臉上找到些歡喜之色,哪怕是一絲也好。細細想來,這似乎是十八年來,他第一次主動送九辰禮物。可惜,那少年始終低垂着雙眸,巧妙掩藏了一切情緒,也只有他攥緊那枚平安符時,俊美的面上,似有光澤閃動。
巫王呼吸一滯,還欲仔細打量,九辰已跪地謝恩,徹底把頭低了下去,語調也跟平常一般無二,恭敬中透着疏離。巫王只得放棄探究,他自襯,那道平安符已足以道明他的心意,通透如九辰,定能明白。
隨後,巫王又把季劍叫到跟前,殷殷囑咐了幾句話,並點撥了兩名杏林館年輕力壯的醫官,一路隨軍,照看世子傷勢,才和百官一起,目送大軍浩浩蕩蕩離開滄溟,向西北進發。
回宮後,巫王在垂文殿黯然坐了半晌,忽陰着臉問晏嬰:“王后這兩日在忙些什麼?今日也沒見她去給世子送行。”語氣一如既往的嫌惡。
因爲九辰,晏嬰對巫後近段時日的行爲也極爲不滿,一時心血來潮,便毫不掩飾的將巫後大鬧芷蕪苑的事說了出來。巫王氣得拍案:“她不經孤的首肯,便暗施毒計,將離恨天逼走,孤還未追究,她竟還敢興風作浪,把雲妃母子往死路上逼!”
新仇舊恨一起涌上心頭,他恨不得現在就提劍將她斬碎,可驟然想起什麼,又強忍着攥住鐵拳:“若不是看在世子的面上,孤定將她――”
這時,獨孤信帶人匆匆來報:“徐暮在獄中咬舌自盡了。”
巫王騰地站起來,震驚非常。徐暮好歹是在宮中磨礪多年的禁衛統領,心智堅韌,非尋常人可比,怎會輕易咬舌自盡。
冷靜下來思襯片刻,巫王神色轉爲陰沉:“昨日至今,可有人擅自進過詔獄?”徐暮這麼做,最大的可能,恐怕就是保護他背後的那個人。
獨孤信已一一查問過詔獄內的獄卒和守衛,便道:“屬下依照王上吩咐,把原先守衛詔獄的禁衛都替換成了鐵衛,他們日夜防守,並未發現有形跡可疑的人。”
巫王愈加心驚,徐暮究竟揹負了什麼樣的秘密,竟在內外無串通的情況下,迫不及待的把自己性命交了出去,好讓那幕後主使安心。他起身在御案前踱了會兒,先命獨孤信封鎖消息,又吩咐晏嬰去暗中查探這宮裡頭平日和徐暮有私交的都有哪些人。
等這些安排妥當,巫王正要去芷蕪苑探望子彥,外面忽又有內侍來傳:“內廷司造官俞芳覃求見。”
巫王心中一動,忙把人傳進來。不多時,一個麪皮白淨,長相甚是斯文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身着墨綠官袍,先行過禮,便從懷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塊絹布。展開一看,裡面赫然是一把通體泛寒的匕首,制式與普通匕首無異,只匕身凸起一處圖案。
那圖案似是被什麼東西磨去了一層棱角,輪廓紋理均有些模糊。巫王近前細細打量,只依稀辨出是花枝模樣,至於枝上開的到底是什麼花,一時倒難以分辨清楚。
俞芳覃在做宮中司造之前,曾在地方做過幾年縣令,對刑獄之事很有經驗,見巫王反應,便道:“當日,那兇手用匕首刺穿太祝令喉骨,雖用了法子掩飾,定然沒料到王上爲了追兇,不惜告罪神靈,拆卸掉那截斷掉的喉骨,命工匠拓下傷痕,重新復原兇器。”
巫王不可置否,命俞芳覃將匕首留下,並再三嚴令他不要泄漏風聲,才揮手讓他退下了。這匕首上既刻着花枝,多半是女子之物,俞芳覃是個一點就透的人,料到此事只怕關係到王室辛秘,一番保證說得十分得體,着實令巫王格外刮目相看,消除了不少顧慮。
九辰和季劍率大軍離開滄溟不久,剛出官道,便遙遙看到轉彎處四匹通體肥美的白色駿馬正簇擁着一輛綴滿寶石的香車,靜靜停在道旁,看樣子是等候已久。車旁,夜照王子舒靖懶懶的斜跨在馬上,正眯眼朝這邊張望。
季劍認出是夜照使團的車馬,不由把目光投向九辰。九辰也不意外,暫命大軍停止前進,便翻身下馬,把繮繩交給一旁的將士,同季劍道:“我去去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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