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蘭遙遙望見季劍過來, 立刻笑着衝他招了招手, 示意他過去。清晨明媚的陽光隨着她指間水珠躍躍跳動, 和她皎然如月的臉龐交相輝映, 只有一種不言而喻之美。
季劍深吸了口氣, 壓下雜緒, 等繞至溫泉旁邊時, 面上已恢復往日的隨性。
他隨意揀了塊石頭坐下, 環顧四周, 揶揄道:“我說你這些日子怎麼都不捨得回營帳,原來是尋到了這麼一個好地方,和佳人幽會來了。”
九辰略一挑眉:“我怎麼聽說, 那夜攻打壁亭時,有個姑娘冒死救了你一命,現在還躺在你的帥帳裡, 不知可醒了?”
幽蘭依舊不緊不慢的梳着手中一縷烏髮, 接茬接得極快:“不止如此。聽說, 季侯爺日夜守在那姑娘身邊,只恨不得代佳人受盡所有苦楚。”
他兩人一唱一和, 極有默契, 季劍不由耳根發熱,故作惱怒道:“好啊,我還沒拷問你們,你們倒來奚落我。阿辰,你老實交代,你究竟是什麼時候把九幽騙到手的?虧我一直拿你當好兄弟,這等好事,竟然瞞了我這麼久。”
“等你把你帳中那位姑娘騙到手時,我就告訴你。”
“……”
他二人鬥嘴的間隙,幽蘭已替九辰把烏髮梳好,又用木簪在他頭頂挽起一個簡單利落的髮髻,餘發扔散垂在肩後。
從容做完這些,她便收拾起一應物品,也不顧季劍彆扭,眨了眨水眸:“現在,我就替侯爺去探探那位姑娘的心意。”
季劍清了清嗓子,故意扭過頭去,掩住窘迫。正心虛,猛一擡頭,見九辰正朝他這邊看來,目光坦蕩,毫無波瀾,只嘴角夾着點笑意。
他恍然明白,九辰是看不見的,那股窘迫感瞬間煙消雲散,只餘黯然。
待幽蘭走遠了,九辰才轉過身面朝泉水坐下,默了默,問:“可是回軍日期已定?”
季劍點頭,知道什麼都瞞不過他,道:“今夜就班師回滄溟。”
九辰擰眉:“爲何這麼急?此處佈防,至少還需三五日才能安排妥當。”
“許是,王上另有安排罷。”季劍懷裡尚揣着今早從滄溟傳來的急報,他不忍告訴九辰,文時侯舉兵謀反,滄溟危在旦夕,其實一大早,他已先安排了破虜營及另外三營先奔回王都救駕。以阿辰如今的身體狀況,根本經不起另一場戰事折騰了。
若能解除滄溟危機,他自會向巫王稟明一切,若不幸死於叛軍刀下,他也算不負季氏忠勇之名和爺爺的英靈。
想通了此結,他忽然覺得胸中暢快許多,索性再不掩飾,問出那句終究要問出口的話:“你……當真決定了麼?”
問完,還是不由紅了眼眶。
九辰坦然道:“難得能隨心所欲的選擇一次,我豈會錯失良機?身後之事,我會安排妥當。到時,你如實向父王稟告即可,他自會明白。”
果然,這一切,都是巫王默許的麼?季劍心底一涼,卻仍不死心:“王都有很多名醫,或許可以治好你的眼睛,你可以先在劍北休養一段時間,待朝中局勢穩定,再作打算。”
九辰默了許久,道:“你不必擔心,我並非自暴自棄之人。九州之內,處處都有奇人異士,我總能碰到些機緣。”
事已至此,他豈會再讓阿劍和整個東陽侯府爲他涉險,去觸巫王逆鱗。
說罷,忽得揚起嘴角:“還記得嗎?這處活泉,還是我初來劍北那年,你帶我過來的。”
提起往事,季劍立刻來了精神:“怎會不記得,那一次,咱們半夜偷偷溜出來泡澡,結果碰上了風國的暗探,還好你的暗箭厲害,我的槍法也剛有點氣候,不僅射殺了探子,還截獲了薛衡寫給鬼方的密信。誰知回營後,爺爺非但有功不賞,還說我們藐視軍規、不守營紀,硬是罰我們守了一個月的營門,還不準別人輪替。我記得,最後那幾日,咱們站着都能睡着……”
說到最後,季劍鼻尖一酸,眼角已有水澤閃動。爺爺不在了,阿辰也要離開,日後,這些往事,註定要成爲他最珍視也最不忍觸及的記憶。
九辰似有察覺,立刻把話題引向別處,說起昔日他在書中看到的一些關於劍北的見聞。
薄暮將至時,季劍纔不得不撩袍起身,餘話不多,只道了兩字“珍重”,轉身時,卻是淚流滿面。
他知道,這恐怕是這一生,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若有幸能故友重逢,亦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當夜,士兵們正用飯時,九辰所居帥帳突然起火,季劍帶人趕到時,帳中所有物品皆已被燒成灰燼。死士營諸將大慟,馬彪等一干劍北老將更是悲痛欲絕,衆人一寸寸扒開餘燼,最終只找到一具燒得乾焦的屍體和一根做工精良的骨笛,正是九辰隨身攜帶的死士令。
穆寒及宗玄這才停止痛哭,只帶着諸將默默長跪於這片餘燼前,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肅穆。主帥歿于軍中,按理應三軍縞素、鳴炮相送,但時逢滄溟危急,劍北初定,季劍卻下令不披麻,不鳴炮,只將那具焦屍焚爲骨灰存好,便率大軍星夜馳返滄溟。
此刻,滄溟城確實已是瀕臨城破之勢。
巫子玉身披紫甲,端坐馬上,正命手下士兵擡着巨木,一下又一下撞擊着那扇紋絲不動的城門。他身後,齊刷刷站着一排弓弩手,正調整方位,緩緩對準城門樓方向。
城門樓上,巫王身披鎧甲,站在最中間的位置,死盯着那紫甲少年,脣角緊抿,神色冷酷。他身後,赫然站着子彥和桓衝、史嶽等一干朝中衆臣。城門後,無數滄溟百姓以血肉之軀,和戍衛營一起抵住城門,對抗巨木的衝擊。
懷墨雖身負重傷,依舊頑強的站在城樓上,指揮將士們往下投重物,阻止叛軍攀爬城牆。那日,他和狄申還沒走到芷蕪苑,子彥已主動去垂文殿面見巫王。第二日,巫王便一掃頹靡之態,不僅召見衆將及國尉史嶽商議退敵之策,還親自登上城門樓,逐條駁斥那篇檄文,並撂下狠話,要與全城百姓同生共死。
百姓們精神一振,這才紛紛摒棄謠言,共同對抗叛軍。數日過去,見城門久攻不下,文時侯終於按捺不住,親自提繮躍馬,來到城門樓下,指揮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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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王沉痛道:“這十幾年,孤待你勝過親子,你但有所求所願,孤無不應允。你,爲何要捏造事實、舉兵謀反?”
“呵?捏造事實?”巫子玉譏諷的笑了,眸中散出濃濃的陰厲:“你知道,一個四歲的孩子,失去親生父親是什麼滋味麼?你知道,日日在殺父仇人面前撒嬌邀寵、苟且偷生是什麼滋味麼?你敢說,我父親――公子巫商之死,和你毫無干系麼?!”
巫王驚痛,幾乎站立不穩,原來,這麼多年,他都是如此看待自己的!他本能的想要張口否認,告訴他事實不是這樣的,可腦中驟然浮現出那個卑微的伏跪在他腳邊的身影,竟如鯁在喉,說不出話。
巫子玉見狀,笑得愈發諷刺:“你說,我但有所求,無不應允。如果我要的是你正座着的那個王座,你肯應允麼?”他似乎也沒打算聽到答案,又不屑的掃過子彥,彷彿發現了好玩的遊戲,饒有興致的道:“不過,沒關係,你其實比我還可憐。你所珍視的,早已被你踐踏得支離破碎,而你所仇恨的,卻被你當稀世寶貝一樣呵護了這麼多年。待我破城之後,我會告訴你一個十分有趣的秘密,讓你日日錐心裂肺,這輩子都不得安寧。”
這話說得狠毒至極,除了子彥,無人能聽明白。子彥臉色只白了一瞬,便恢復正常。巫王只當他被仇恨矇蔽了心智,口不擇言,眸間愈加悲痛。
巫子玉卻沒有耐性再多作爭辯,大手一揮,便命身後的弓弩手準備放箭。密密麻麻的箭雨很快飛至城門樓前,巫王手中青光一閃,青龍劍已離鞘而出,一時間,龍吟聲聲,劍氣暴漲,瞬間將一輪箭雨化掉。可惜這招式極耗費內力,巫王這幾日心神俱傷,很快便支撐不住。懷墨帶將士們抵擋了一陣,見巫子玉已命人架上雲弩,準備放出臂兒粗的攻城之箭,正欲掩護巫王后退,一個金色身影,竟穿過漫天箭雨,飛落到了城門樓上。
他一身金袍,並戴着金色面具,打扮很是詭異,衆將驚疑不定,生怕是對方派來的高手,巫王卻既驚且喜的喚道:“參商。”
那人恭施一禮,站定後,冷冷瞥了眼馬上的紫甲少年,喝道:“孽障,你目無君父,妄聽小人讒言,行此大逆不道之舉,還不束手就縛!”
巫子玉恨恨得看着他,雙目幾欲噴火:“你屢屢壞我好事,竟還敢出來說大話!之前念你爲我療傷之恩,我不殺你,今日,休怪我不客氣!”
金衣男子默然無語,只把手放到而後,迎着烈烈寒風,一點點揭開了覆在臉上的金色面具。
巫王見他如此舉動,忍不住又痛心的喚了聲:“參商。”
一時間,烽火驟停,空氣中只餘此起彼伏的吸氣聲。巫子玉更是驚恐的睜大眼睛,如看鬼魅,直接從馬上栽了下來。
這是一張酷似巫王的臉,只不過,眼角眉梢卻比巫王更多了幾分寬和之氣。幾位朝中重臣,以及正在攻城的威虎軍老將都識得這張臉,正是已“死去”多年的公子巫商。
“不!不!你不是他!他已經死了!你究竟是什麼人!爲何要扮成他的樣子!”巫子玉形容癲狂的從地上爬起來,拿劍指着城樓上那張熟悉的臉,縱聲笑道:“你以爲,我會上當麼?你若真是他,爲何這麼多年都不出現,偏偏這時候出現!”
他早已把理智丟到九霄雲外,只厲聲命令身後的將士們:“還愣着幹什麼?殺!殺!”
可惜,那些老將一見巫商,雖存了驚疑,卻忍不住雙股打顫,能穩坐馬上已是難得,哪裡還敢衝出去攻城!
季劍帶大軍連夜奔襲,三日後方抵達滄溟,遙遙望去,見滄溟城中一片平靜,正覺納罕,前去探路的士兵回來稟道:“叛軍已被擊退。”
緊接着,破虜營兩員大將從官道上疾馳而來,把前因後果講述了一遍,季劍才明白,巫商死而復生,威虎軍中幾位老將自動繳械投降,其餘叛軍潰逃之際,正好被從劍北馳援而來的破虜營堵住,收拾得服服帖帖。而巫子玉被擒之後,彷彿得了失心瘋般,胡言亂語、神智不清,現在押在詔獄裡待審。
那兩員大將見季劍尚在發愣,忙道:“王上聽說大軍今日抵達滄溟,已親至城門口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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