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妥當了冬墨,龍吟月走出梅林的時候,明月早已高懸。
輕薄的銀輝灑落在晶瑩的雪地裡,微微地,泛着些柔和的亮光。
他擡起頭,望着滿天浩淼的星光。如此靜謐的月夜,像極了那個人的眼睛。幽黑的眼眸裡,總像是揉進了一汪從不曾興起波瀾的潭水。
那水潭清澈見底,卻又深不可測。
“你若對我有所懷疑,爲何不直接問我,何必如此費盡心思。你可是怕知曉什麼?可是怕你一切的委屈隱忍、苦心經營,都落到了毫不相干的人身上?”
女子短短几句話,看似什麼都沒有點破,實則卻已將一切糾結疑慮盡數解開。
她不是慕容恨。
即便,她們有着一樣的臉孔。甚至,根本就有着一樣的身體。
她就那樣望着他,冰澈的眼眸依舊是世人讚歎的美麗,可其中卻摻雜了疏離的孤傲與坦蕩的澄澈。她明明知道自己這一身傷痛是拜誰所賜,卻並沒有因爲龍吟月的算計陷害而記恨於他。可這一份容人之量,卻更加令他無地自容。
他知道自己看似純淨的身體,又沾染了一個人的鮮血。
他以爲終於要結束的煎熬,卻是以再次傷害了一個無辜之人而告終。而那個人,甚至還曾經有意無意地救過他的性命……
年幼的時候曾經聽父後講過,那些死去的人,一半會升到天上,一半會墮入煉獄。升到天上的靈魂會變成星星,等待着心愛的人來與之相聚;而墮入煉獄之人,則會永世承受求而不得的苦楚煎熬。於是他總是小心翼翼地希望自己不要做任何壞事,怕自己會因爲做錯事而沉入那可怕的黑暗之中。
直到他在一片懵懂與天真之中經歷了國破家亡,山河破碎……
直到他得知心中深深烙刻的那個人再也無法對他露出溫柔的笑意。
恕,你那麼善良,此時一定已經變成星星了吧?
恕,我恐怕……沒有辦法去天上與你相聚了呢……
真的,好遺憾……可是吟月,不能後悔。
腳下的步子虛浮,不知走了多久,前方 “碎雪閣”的牌匾已入眼簾。
碎雪閣,原先蘭陵恕在離殤宮時住的地方。過去的一年裡,明明知道這裡的存在,他卻嘗足了不敢踏入的心情。而如今,蘭陵怨暫且把他安頓在了這裡。
輕輕推開房門,濃重的木樨香味撲面而來。隱隱地,似乎還參雜着些其他味道。
龍吟月微微蹙眉。
是酒。
蘊滿了星光的眸子黯了黯,轉瞬間,便收起了所有光華,恢復了一貫的漠然。靈巧的手指熟練地在桌案上摸索着,很快便找到了火摺子。
昏黃的光亮慢慢變大,房中的另一個人影,也隨之清晰起來。
“這麼晚回來,去了哪裡?”
今夜的月光明亮,蘭陵怨一直身在暗處,於是藉着月光,早已將晚歸人兒的每個眼神動作,都看在了眼裡。雖然時時都會有人向她稟報着龍吟月的一舉一動,可如今看到這樣的他,那句話,還是鬼使神差地問出了口。
得到的答案,自然只會是沉默。
蘭陵怨看着面前人兒淡漠的目光毫無焦距地遊離着,直到發覺桌案上那罩着銀白絲絨的畫卷,才漸漸定住,彷彿那裡有着足以吸引他全部目光的東西。
早就料到會是如此,可是怒火,還是不由自主地平息了少許。
至少,那個人,還依然在他心裡。
“‘臨月照影’,完璧歸趙。”
蘭陵怨淡淡地說着。
輕輕展開卷軸,鮮活的色彩跳入眼中。月光下天真的少年,眉目如畫,立在湖岸邊,微微張着口,像是在說着什麼。
龍吟月眼中一陣恍惚,點點滴滴的記憶,慢慢匯成涓涓的溪流。
似乎在很多年以前,曾有過那樣一個春日的傍晚。御華湖的岸邊,滿墜着迷人的青玉色藤蔓與紅色的花。微風忽送,帶着些許甜膩的香味。
“好大膽的小賊,竟敢趁着本皇子不備偷襲!”
“莫要讓我捉到你,不然定將你大卸八塊!”
“喂!你的耳朵聾掉了嗎?還不快快給本皇子解開穴道!”
“好吧好吧,只要你肯給我解了穴,我不處置你了便是……”
被點了穴的少年,一臉稚氣的不甘,對着面前忽然出現的“刺客”,竟是無計可施。
爲何自己每次偷偷出來都會遇見這個討厭的傢伙!
“別動,再一筆就好。”
不遠處的紅衣少女卻是絲毫沒把堂堂皇九子的威脅放在眼裡,細長的手指握着翠玉爲杆的筆,純黑的眼睛裡看不到半點戲謔。濃濃淡淡的色彩在畫紙上暈染,將少年的每一個細小的神色都描繪得巧妙絕倫。
最後一筆畫下去,她成了他心口永不磨滅的烙印。
臨月照影,唯一一幅並不出自皇九子之手,卻被冠以皇九子之名的畫卷。
然而如今,軟聲笑語,去了,都去了。
伸手一握,往事從指尖譏笑着淌泄而去,留不住。
蘭陵怨看着面前男子癡癡地愣了一會兒,旋即又掛上了苦澀的笑意。含着回憶的清甜與心死的釋然,所以,明明是一個很悅目的笑容,卻美得,令人心碎……
“全都過去了,從此以後,讓我代替阿姊,好好來保護你。”
娓娓低訴的話語打破了寂靜,帶着些從未示人的深情。
事實上,從見到龍吟月的第一面起,這個強烈的念頭,就再不曾消弭過。
蘭陵怨不由得伸手擡起面前人兒的下巴,望着那雙總是令自己駐足凝望的眼眸。
忽然入懷的纖弱身體本能地反抗了一下,然而臂間的忽然用力提醒了他此時是誰在拉着自己……於是,他放棄了掙扎,目光變回令人心酸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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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受到預想中的反抗,反而讓蘭陵怨的心境又陰沉了幾分。她頓了頓,隨即陷入了沉思,半晌,才又開口。
“慕容恨如此做的話,你也不會反抗嗎?”
話一出口,蘭陵怨立即發覺自己剛剛的問題,是多麼愚蠢。
明顯感覺到懷中的身體忽而一僵,女子心中的怒氣,再難平復。
最最不想得到的答案,似乎已經昭然若揭。
一把抱起懷中單薄的人兒轉身丟到榻上,蘭陵怨立刻欺了上來。
眼見着她開始爲自己寬衣解帶,龍吟月終於猛醒過來,開始拼命地掙扎。
燭火搖曳,映出糾纏的人影。
原本就有些寬鬆的衣衫,糾纏扯打中,漸漸鬆散。
“你瘋了麼?!”
一直以來淡漠的眸子,第一次在這個人面前展露出如此多的情緒。
“我是瘋了,你也瘋了,這纔好。”
呼吸漸漸沉重,就連蘭陵怨也開始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爲憤怒還是渴望。明知道她的眼裡根本沒有她,可她此時卻已經不在乎。只要他肯接受,她就會用最誠摯的心去守護他。
可她卻看着他越走越遠,寧可對那個人投懷送抱,都不肯……
“哧”地一聲響,眼見衣衫盡褪,雪白香肌暴露於空氣之中。入目的景象,卻讓已經瘋狂的蘭陵怨不能置信地呆住,滿胸的怒火瞬即煙消雲散。
原本該如白玉一般無瑕的身體,卻全是縱橫交錯的黑色疤痕。那重重疊疊的痕跡,顯然是被人故意用藥烙成的。
蘭陵怨如遭雷劈地愣住,因爲她明白,這樣的傷痕會是因何而來。即便用上再好的藥膏也無法消除這刺目的印痕,他將終身揹負着它們。
心底裡最不願被人觸及的秘密,在這一刻,毫無遮攔地展現在這個與心底深藏的那個人有着相同容貌的女子眼底。龍吟月慢慢垂下眸,似乎連那濃密如同墨蝶的長睫,此刻也掛了淡淡類如自嘲的笑意。
心碎的時候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哭泣?悲傷?痛苦?不,是微笑……那種完全絕望的笑意。
“這下,你可滿意了?”
涼薄的話語,絕望的笑顏。他曾經是名動四方的南朝皇子,是令無數女子魂牽夢縈的絕世佳人。然而如今他國破家亡,親人離散,孤苦無依,卻還被她以心愛之人的下落爲要挾,送到這暗無天日的離殤宮受盡屈辱。那無數重疊密佈的黑色字跡似在猙獰地嘲笑着她,究竟是誰讓這潔白如玉的仙子變成了今日的傷痕累累?
慕容恨……不……是她自己……親手。
只因心底那求而不得的心魔。
蘭陵怨慢慢地站起身來,慢慢地往後退。而後轉身,忽然大笑,跌跌撞撞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