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賬!”
竹製的密函猛丟在跪伏在地瑟瑟發抖的黑衣侍衛身上, 一向以溫和優雅著稱的赤裳王滿臉怒容,黑色的眼中殺氣迸濺。
“主人息怒,小的當日確是親眼見到碎雪閣起了大火, 燒得什麼都不剩……所以, 所以纔會以爲龍公子已經離了人世……”
那侍衛如何也想不通, 那樣大的火,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男子, 怎可逃生……
除非……
想到這裡,侍衛忽而大悟。
“如今小的倒是想起一事有些蹊蹺,”侍衛女子小心翼翼地看着蘭陵恕的臉色, 終於鼓起勇氣繼續說道,“當日在碎雪閣外, 小的似乎看到過一道黑影。現在想來, 卻是與逐風姑娘有七八分相似。”
“逐風?”
蘭陵恕聽罷, 眼神一沉,繼而變得犀利。倘若龍吟月真的還在世上, 那麼會救他的人,那樣的行事作風,確是像極了逐風的脾性。
因爲自覺有愧於蘭陵怨,所以救了龍吟月的性命嗎?
真是……小覷了她的膽量呢!
將屋內那惴惴不安的侍衛遣退,蘭陵恕一個人立在窗前。美麗的面容早已恢復了以往的從容溫雅, 唯有那漆黑的眼中還停留着幾分未及散去的冷冽。窗外種滿了青玉色的蔓藤與紅色的花。那原本用來悼念某人的事物, 如今看在眼中竟愈發覺得諷刺。
從何時起, 那曾經一直懷揣着傾慕追隨着自己的人兒, 竟可以如此從容地逃離她的視線了呢。
蘭陵恕淡笑, 目光落在桌案上那一隻樣貌普通的酒罈之上。腦中想象着那一雙修長靈巧的手,如何將那含苞待放的梅花一朵朵放入酒罈之中。
蘭陵恕低嘆。
“吟月, 我們似乎……很快就能見面了呢……”
&&&
夜空靜得可怕。
在那靜謐的夜色之下,是幾乎可以沒過膝蓋的積雪。穿過刻着“思過崖”的石碑,便到了那個被稱爲“離殤禁地”的地方。
冰雪覆蓋的山頂,到處是銀裝的雪松。夜鶯低聲地鳴泣着,被忽然出現的腳步聲驚起,撲打着翅膀飛入無盡的黑幕之中。
喬莎在一處極隱蔽的洞穴前停住,被積雪覆蓋住大半的洞口之內,一片濃密的黑暗,象蝙蝠張開的翅,散發出不可知的氣息。
洞中有風,呼呼地吹著,有空洞洞的回聲,象是曠古的厲鬼的哭響。彎着腰摸索着穿過一段冗長狹窄的暗道,前路忽然峰迴路轉。之後,便有瑩瑩的微光從前方傳過來。
原本粗糙的石洞內出現了人工雕琢的痕跡,腳下的路變成了石階,一路蜿蜒向下。而頭上的洞頂,每隔不遠便會有夜明珠照出一片光亮。
腳下的路漸漸平緩,北地乾冷的寒風被拋在了身後,眼前豁然開朗。熒光越來越亮,讓空曠石洞中的一切都隱約可見。光的中心是一個不小的石臺,臺上放着一具石棺。
喬莎靜靜地走過去,於是看到石棺之中面容俊秀的男子沉睡其中。除了生氣全無,男子與活人並沒有兩樣。與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眉眼,讓她很容易地猜到了此人的身份。
慕容恨那含冤而死的爹親,原來葬在這裡……
喬莎靜靜地看着那保持完好的面容,視線一寸寸地掃過。心中隱隱地,竟生出了幾分親近之感。不知道自己那從未謀面的父親,會是什麼模樣。也許,也會和這個人有幾分相似。但也可能完全不同。造物者的神奇之處便在於此,讓人想要追根溯源,尋些蛛絲馬跡,亦不可得。
喬莎低嘆,心中忽而涌起一絲落寞。清明的視線慢慢下移,逐漸定格在男子雙手緊握的器物之上。
那是一柄極精緻的劍鞘,之上有着和青絕柄上完全相同的繁複紋路。
劍鋒與劍鞘本是一體,而慕容恨的娘卻惟獨只留了劍鋒在身,而把那保護劍心的軀殼,留在了這不爲人知的地下……
見到此景,酒婆的話語,不自覺浮響在耳邊。
“恨兒,你可知你娘當初爲何給你取名爲‘恨’……”
小心試探着將那劍鞘抽離出那緊握的冰冷白皙的雙手,她原本以爲這將是件不會容易的事情。
沒想到卻輕而易舉。
劍鞘抽離出的那一瞬,也許只是光線的作用,她彷彿看到了男子臉上柔和的笑意。那樣似水的溫柔,讓人不禁遙想他生前會是一個怎樣的男子。
石棺之下似乎設有機括,重量細微的變化之後,棺底的機關便被觸發。隨着一片沉重的“轟隆”聲之後,喬莎發覺石洞入口此時已被巨石封住……
&&&
桌案上擺放着做工精緻的琉璃燈盞,冬墨坐在桌邊,對着燈火發愣。
“主子……”
奉北王旨意隨着冬墨一同陪嫁而來的小溫看着面前秀美的少年,剔透的燈火映在如玉的面頰上,越發顯得面前的人兒纖秀出塵。
小溫呆了半天才回過神來,繼而想起了自己進來的目的。
“書房剛剛傳來消息,說王爺有事要晚些過來,讓主子不必等王爺一起用膳了……”
小溫儘量把話語說得輕描淡寫,擡頭小心翼翼地看着冬墨的反應,卻見那溼潤的眼眸裡果然還是現出了幾分失望。
自從那夜洞房花燭之後,這赤裳王府的主人便再未出現在過冬墨的藏冬閣。今日好不容易得到消息說王爺要來這裡用膳,可如今等了將近一個時辰之後,得來的卻是這樣的答覆……
雖說侍從們每次都說是王爺公務繁忙,可府中那可怕的衆口爍爍,已讓他這個從小長在皇宮裡的侍人嗅出了幾分不祥的氣息。
小溫不由苦笑,王府雖不似皇宮內院,卻也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這小主子原本就只是和親工具,仗着兩國那一點並不算交情的交情而在這裡安身立命。倘若他日青耀與北國交惡,他便成了敵國之人。如果不能得到赤裳王的恩寵留下一男半女,這樣心思單純的人兒,又如何能在這污沼泥澤中自保……
想到這裡,小溫不由得爲自家主子心疼起來,小心翼翼地詢問着。
“小廚房裡一直將飯食熱着呢,主子可要先吃一些?若是王爺知道主子餓着了,必是會心疼的……”
冬墨聞言搖了搖頭,慢慢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看着這華麗卻冷清的房間,彷彿自語般喃喃着。
“王爺,也許已經把我忘記了。怎還會心疼呢?傻瓜……不過逢場作戲的甜言蜜語,你怎麼就信了呢……”
小溫聞言心中不由一緊,自知剛剛是自己失言。張口欲勸慰幾句,卻也不知該說什麼。踟躕再三,只得立在冬墨身後小心地侍候着。
蘭陵恕來到藏冬閣的時候,冬墨已經睏倦得伏在桌案上睡了過去。女子黑色的眸子靜靜地打量着桌邊那纖弱溫順的身影,她原本以爲,在龍吟月音信全無之後,再不會有人這般虔誠地等待着她。
不知不覺間,那積攢多時的怒氣,竟消減了幾分。
倘若你不負我,我便一直留你在身邊吧。
當然,前提是……你不負我……
等到冬墨再次醒來的時候,屋子裡不知何時已多了一道火紅的身影。
“是妻主?”
睏意在看清了面前人兒的一刻便消得無影無蹤。
冬墨有些懊悔,怎麼自己竟會睡得這樣熟。轉念一想又有些埋怨一直在身旁侍候的小溫,妻主過來,爲何不曾提前通傳一聲。
然而再環顧屋子裡,哪還有侍人們的影子……
“本是怕你餓着所以遣人來提前知會了你,沒想剛剛進門時聽小溫說你還不曾用膳。怎的如此不愛惜自己?”
蘭陵恕略帶苛責的聲音從頭頂傳了過來。
冬墨聽到女子的話語不禁有些慌了神,不知該如何應對。手足無措間看到蘭陵恕的笑眼,其間並無半分嚴厲。莫名之間,心下竟多了幾分暖意。
她似乎,在心疼我呢……
害怕吵到冬墨休息,蘭陵恕已經吩咐下人在屋子裡另設了桌子,其上香花鮮果美酒佳餚擺了滿桌。
“今日正是好夜色,陪我飲幾杯如何?”
蘭陵恕拉着冬墨坐到席間,親自斟了酒水。冬墨本不善酒,然而看着今日的蘭陵恕雖依舊一派溫雅從容,眼中卻似有什麼化不開的心緒糾結。於是並不推辭,依言飲盡了杯中的甘冽。
酒已入喉,卻全然不知滋味。只記得蘭陵恕的眼,那藏在一派溫和背後的愁緒。
“這酒味道如何?”
冬墨聞言微怔,看到蘭陵恕眼中那耐心等待答案的神色,這才發覺剛剛自己竟然走了神。
口中還殘留着淡淡的酒香,還有什麼熟悉的味道。
剛剛被滿屋的花香沖淡的味道,在刻意的尋味中漸漸明晰起來。
是梅花的香氣……
一時之間,像是有什麼情緒漸漸在心中蔓延。
“你來自北地,該很熟悉梅花酒的味道吧。”
似蠱惑一般的聲音,讓冬墨的意識恍惚了一陣。他想說自己曾經認識一個可以將梅花酒釀成人間極品的男子,然而腦海中忽然出現了北王慈愛的臉。他知道,自己如今是北國的皇子,那些離殤宮的陳年舊事,是不能被隨意提及的。
“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嗎?”
慌忙地顧左右而言他,卻不小心說出了埋在心頭的疑問。
於是蘭陵恕終於徹底褪去最後一層從容的僞裝,面色變得蒼白而憔悴。
“今日……是我一位故人的生辰……”
伸手執起酒壺,蘭陵恕爲自己斟上滿盅的醇酒。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性格卻完全不同。她任性灑脫,從不拘泥小節。我卻沉靜內斂,喜怒不形於色。我嗜武如命,總想建功立業,揚名江湖。她卻經常在練武的時候偷懶,總是惹得義母頭痛。”
“那時候義母對我很好,爲師爲母,待我視如己出。每次見我武藝有所進步,便會賞我珍奇之物以示嘉獎。甚至讓我覺得,義母對我的栽培之心,甚至比對她親生女兒更甚……於是我便想着,今生能遇如此恩情,他日粉身碎骨,亦要報答她……”
冬墨靜靜聽着面前女子喃喃自語似的說着過去的事,每回憶一段就吞上一大口酒。明明聽起來盡是些美好的回憶,可又彷彿有很多痛苦的東西必惟有藉着酒的力量才能得到紓解。
“以往每年她的生辰,我們都要喝梅花酒來慶祝。那釀酒的梅花必是含苞待放的花蕾,酒罈要埋在雪層中,等足一個月再挖出。少年的時候她最愛喝我釀的梅花酒,而這酒的釀法,除她之外,我僅告訴過一人……”
晶瑩的酒液再一次傾瀉而下,那帶着梅香熟悉味道的酒釀,是她的侍衛剛剛從寒州帶回的。
酒液已經搖晃得顯不出完整的明月,蘭陵恕一向裡從容的側臉現在同樣是支離破碎。
“我比她年長兩歲,位份卻比她低了許多,可她卻從不在意這些。我們並肩練劍,縱馬長街,一起焚香跪拜要做姐妹,發誓一生一世必不相負。我們形影不離,甚至,愛上同一個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