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州城關十里之外, 一黑一白兩匹駿馬依舊在風雪中狂奔着。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如夜的男子,一臉焦急地低吼。
“自昨夜起,不明身份之人一波接連一波刺襲。照此下去, 我們不可能在半日之內趕回寒州。據說如今北國與青耀兩軍對壘, 寒州重地, 此刻正是最難回城之時。不如……不如我們等上一兩日。待到兩軍正式開戰……小院有箏公子和笙公子在, 又非在城中, 應該不會有危險……如今就算我們還能堅持,馬兒也決計再撐不過幾撥人馬。到時候……”
追影想不通,一向裡冷靜機智的喬莎, 此刻爲何如此固執地堅持。
前方黑馬上的女子依舊沉默着,綺麗的眼眸已因連續的殺戮而變得猩紅。絕美的臉上也顯出幾分疲憊, 可那眼神, 卻堅定異常。
“追影……”
女子低沉悅耳的聲音飄在風中。
“這幾波人馬, 擺明是爲阻我行程而來。如今我已連累你許多,前方再有岔路, 你便分了馬匹離開。那些人既是衝我而來,必不會再去爲難與你……”
“夠了!到了此時你還要說出誰連累誰這樣的話……你以爲我是貪生怕死?”
“正因我知你絕不貪生怕死,才拖到如今才和你說這些話。如今你留在這裡與我對付那些人,不值得。我執意要回寒州,是因我答應了吟月。可於你來說, 如今寒州告急, 你更應儘早回離殤宮以備不時之需。”
“那你呢?”
“我答應了吟月, 今日之前會回去。”
“……你爲何如此固執!”
“追影……”
奔馬在前的女子忽而輕笑起來, 目光悠遠。
“因爲……我心中明白, 對於吟月來說,與我在一起, 比與任何人都要困難……”
一直埋藏在心中的話,此刻終於衝口而出。
追影頓住。
他如何會不明白,因爲她是喬莎,卻不僅僅是喬莎。她擁有着慕容恨的身體。
慕容恨,曾經讓龍吟月嚐盡苦楚聞之色變的女子。
即便明知道喬莎是一個全新的靈魂,然而接受她,相信她,甚至……愛她,要比對這世上任何一個其他女子都要困難。
然而龍吟月……
喬莎明白,他們能走到這一步,是多麼不容易。
“正因如此,我怎能負他分毫……”
她要更愛他,更疼惜他。
握着繮繩的手,更用力,更緊。
如今情勢越危急,她便越要如期回去。她擔心,心中那隱隱的不安之感,會讓那個答應守在小院之中等她回來的男子,再一次心碎……
那樣脆弱的心,那樣沉默的人兒,如何經受得起……
“自我遇見你以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你如此執着於一件事情……”
追影看着面前總是一臉雲淡風輕的女子,黑亮的青絲飛揚在風雪中,那銀狐的披風,銀子般亮,水似的滑,總是帶着暖融的光澤。然而那樣的眼神,那樣的神色,讓人見之一眼,便可銘記一生。
“看來這一次,你還是不會聽我的。”
心中終於下定了決心,追影猛然策馬上前。在喬莎神情微滯的一刻,探身解下女子身上的披風。
既然你能夠爲離殤宮做到此處,那麼離殤宮欠你的這一段人情,便由我來替宮主償還吧。
“追影?!”
面對女子的驚訝,追影只是抿脣一笑。那笑容乾淨剔透,如同夜空中碎裂的星辰。
“眼前岔路,雖崎嶇多險,但我信你,一定能險中求勝。即便後面埋伏的人馬發覺你已不在,想再尋你蹤跡,恐怕亦是困難。所以,你我分開前行,纔是突圍的最佳方案。岔路盡頭,便是寒州北側的小山,那裡常年積雪,並不會有多少守軍……我知你一定不會同意我這樣做,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我這樣並非爲你,我是爲了離殤宮,爲了宮主。所以,一定要平安回去。千萬別讓蘭陵家那兩位公子,將你看輕了去……”
不然,我如何能安心將離殤宮交託給你……
那清朗的聲音未落,喬莎只聽得自己的馬兒忽而一聲淒厲的嘶鳴,瘋狂地沿着眼前那條分叉的小路疾馳而去。喬莎猛拉繮繩,可是沒有用,馬兒依舊向前狂奔着。回過頭,才發覺身後的馬背上隱隱有鮮紅血跡。而那如夜的男子,已披上自己的銀狐披風沿着大路朝寒州城門急駛而去。
追影!
喬莎擡頭,看向遠方山林。視野中白雪皚皚,冷如她心肺手足。沒多久,便再看不到男子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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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已過中天,小院中的琴音,不曾停歇。
輕輕推開那簡陋的木門,蘭陵箏踏入龍吟月那瀰漫着沉檀香味的小屋。冷傲清高的眸子四處打量着,這樣簡陋的居所,比不上離殤宮的重重樓宇,更比不上前南朝富麗堂皇的宮殿。然而這個地方,卻讓那昔日名動四方的皇九子,安下了心,定下了情。
蘭陵箏看着面前面色蒼白的男子,修長的手指撫着琴。明明是已經因爲幾日的等待而被折磨得憔悴虛弱的身子,腰卻依舊直直地挺着。讓人感受到身體裡那份不忍猝睹的倔強。
“龍公子,莫要再彈了……”
話音久久迴響,卻沒有得到迴應。
面前的男子,好像已經聽不到周遭的聲響。如今,只有將雙手放在這細細的琴絃上,才能將那些快要令他窒息的思念與憂慮拋諸腦後,閉上眼睛,無憂無慮地,浸在滿腔的回憶裡。
往事歷歷在目,就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從離殤到小院,他竟能夠將與喬莎的點點滴滴,都記得清楚。
彷彿又回到那個林花初謝春紅,冬日初見的清晨,第一次,他看到喬莎那一雙澄澈的眼眸。看着她生硬地裝作慕容恨的樣子,不着痕跡地打量自己。
彷彿又回到那冷如寒冰的梅林小屋,高燒不退的自己,險些失去求生的意志。是她,三言兩語讓自己不再頹喪。雖然,當時的自己曾覺得這個女子冷靜得可怕。
他還記得她重傷時沉靜的淺笑,雲淡風輕地揭開自己的身世。
他還記得她每次故意捉弄自己,然後再裝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
他還記得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出我喜歡你。
她彷彿從不曾離去,依然會軟軟地抱着他單薄的身子,趁其不備忽然偷一個香吻,看着他雙頰泛紅,滿意地露出貓兒偷腥般的狡黠笑容。
琴聲如泣如訴,深情款款,宛如一幕幕往事鋪陳開來,即使未曾親身經歷,也已讓人魂斷神傷。
“龍公子!”
“錚!”
琴絃應聲而斷,發出一聲絕響。
而那已彈得發紅的手指,也終於停了下來。
龍吟月定定看着眼前的琴,一言不發。
斷了琴絃,這一回,這琴,果真成了殘琴!
蘭陵箏看着面前失魂落魄的人兒,忍了又忍,還是開口。
“我與笙兒剛剛聽聞,如今寒州城正值兩軍對壘之際,守衛異常森嚴。喬姑娘即便如何英勇,亦是血肉之軀,恐怕……”
恐怕龍吟月的隱忍堅持,最終可能改變不了什麼。
就連蘭陵箏都看得出,這一次,蘭陵恕必不會放過他。
“這些,我早已知曉……”
低低的聲音,從男子那幾乎血色全失的脣中溢了出來。只是那聲音太過平靜,直聽得人,恍然生出了絕望之感。
“你既已知道喬姑娘她不能如期趕來,又爲何還要如此固執地等在這裡……”
蘭陵箏頓了頓,忽而眼中閃過決然之色。
“我與笙兒的武功雖不及恕,不過她既是帶兵而來,便要顧及兩軍戰事,不能時時守在這裡。我們可以趁此機會,將你帶離恕的視線,即便不能離開寒州。至少……”
至少暫且不會落到蘭陵恕的手中。
現在的蘭陵恕,已經變得……連蘭陵箏都不敢相認……
“不……”
龍吟月低嘆,繼而擡頭看向蘭陵箏。那眸子亮晶晶的,像是藏盡了春花秋月,只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蘭陵箏似乎一瞬間明白了那些女子沉迷於龍吟月的原因。
“箏公子與恕從小一起長大,也該知道她的脾性。若非有萬全把握,她又怎會允我在此拖延數日?若是此時離開,只是徒給她一個提前帶我離開的理由罷了……”
見到蘭陵箏悄然黯淡的眼神,龍吟月低聲一笑。
“況且,我相信,喬莎她,一定會回來……”
還有一件事情,他還想,親口對她說。
龍吟月望着窗外,紛紛揚揚,細小的雪末,在風中無助地盤旋飛舞。溫暖的太陽,暈在一片柔和的光暈裡。像是一個,初生的生命。
想看一看她聽到消息時候驚喜的表情,那一幕,一定會是他此生見過,最好的風景。
他是如此相信着她。
她說過,下個月初十之前,我一定會回來。
所以,他哪裡都不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