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的時候,追影再一次帶着郎中來看慕容恨,看到的卻是這樣的一幕:
溫暖的屋子裡,兩層高的雕花炭爐被移到了牀邊。牀上一具瘦削的身軀,被厚厚的被子蓋着。憐吟睡得很熟,原本蒼白的臉色因爲溫暖而難得有了幾分紅潤的血色。過分單薄的身體,幾乎看不到半點被子的起伏。若不是那滿頭如墨的青絲還枕在玉枕上,幾乎讓人無法發現牀上竟然還躺着一個人。而原本應該躺在牀上的慕容恨則趴伏在桌上,眉心微微皺着,像是累極而睡着了。如玉的面色浸染了幾分火光,讓那原本就絕美的容顏平添了一絲曖昧。
屋內出奇的安靜,唯有偶爾炭火灼燒的“噼啪”聲。看着慕容恨如此全無防備的睡顏,追影有些恍惚,彷彿是沉浸在夢裡。於是他忽視瞭如今屋裡這怪異局面的來由,只是不忍心將它破壞。
一切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意氣風發的少女,最喜歡湖邊飛揚的蘆葦,從不識愁滋味,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然而只是短短几年,天旋地轉,一切都變了模樣。從前黃髮垂髫的夥伴,如今卻變成了喜怒無常的魔教教主。
冷漠,殘暴,孤絕,讓人想要疼惜,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自覺飛散出去的神思在慕容恨慢慢睜開眼睛之後便收回了現實,追影定了定神,輕聲道,“宮主,郎中診脈來了。”
追影看着慕容恨默默地點了點頭,直起身子,迷濛的眼神讓人覺得她的思緒彷彿還停留在那個已然記不得的夢境裡。
“我已沒事了,讓郎中先給他瞧瞧。”慕容恨將目光落在牀上昏睡許久的人兒身上,而後狀似不經意地說道,“看樣子病得不輕,這幾天不要讓他來侍候我了,換個其他人來。”
追影聞言一怔,似是有什麼迅速地從眼中一閃而過,卻終是什麼都沒有說,依言帶着郎中去給憐吟診脈。
喬莎靜靜地看着郎中誠惶誠恐地走到牀前,有些蒼老的手指搭上憐吟細白的皓腕,而後開始不住地搖頭嘆息。其間追影幾次不着痕跡地轉過頭來,那種欲言又止的神色,帶着些喬莎看不懂的訊息。於是喬莎只能越發裝作一副疲憊恍惚的神情,揉着眉心靜默着推門而出。
冒着被發現的危險做到此處,喬莎已是仁至義盡。之後會怎麼樣,就全憑他的造化了。
涼爽的空氣撲面而來,明明只着了件單衣,可喬莎卻絲毫不覺得冷。她伸出手掌,一片晶瑩的雪片打着旋落下,片刻就化成了細小的水珠。
安靜寬敞的院落之中,一顆高大的梧桐靜靜地立在風雪之中。寬葉掛了滿樹,雪花落在葉上,在這寒冷的冬日裡,竟依舊帶着平靜的生氣。
未落葉的梧桐呢。
喬莎穿過門前的迴廊走到樹下,見到不遠處一淙流水蜿蜒而過,水邊冒着絲絲縷縷的熱氣,融盡了周遭的寒雪。於是喬莎瞬間了悟,原來一切看似不尋常的事物,果真都會有其中因果呢。
第二日,喬莎正在書房聚精會神地讀着慕容恨留下的札記,門扉忽而被叩響。
喬莎擡起頭,見到門外一道陌生的身影。既不似追影那般挺拔,亦不似憐吟那般羸弱。
“誰?”
喬莎出聲輕問,門外的身影卻似是被嚇了一僵,許久之後,才傳來了男孩子稚嫩怯懦的聲音。
“奴才冬……冬墨……來侍候主子……”
明明只是簡短的一句回答,卻讓人覺得似是拼盡了力氣才能說出口。
又是一個被慕容恨嚇壞了的孩子。
喬莎輕嘆,暗自思量着這樣無奈的生活到底何時才能被她扭轉過來。
“進來。”
喬莎說着,隨手拿起身邊的茶碗。入手才發覺不對,是空的。
如今憐吟已被自己打發了去,追影亦有事出了門。原先的慕容恨性情古怪,閒雜人等被命不得擅自進入慕容恨獨居的院子。於是如今這偌大的地方,就只剩下了喬莎,還有眼前出現的這個清秀乖順的男孩子。
冬墨慢慢地走進來,腳步有些虛浮。他靜靜地跪立在喬莎的腳下,水痕斑斑的眼眸低垂着,瑩瑩地有些顫動的光亮。
獨自面對這個女子,冬墨是害怕的。畢竟不久之前,他眼睜睜地看到那樣可怕的事情就發生在自己的眼前……
那一夜的種種畫面如同夢魘一般頻頻出現在腦海裡,他忘不掉慕容恨的摧枯拉朽幾近癲狂的強取豪奪。
滾燙的烙鐵接觸皮膚,那該是何等錐心之痛,然而他看到憐吟哥哥只是在切入肌膚的痛楚無法忍受之時才突然仰起頭來咬緊牙關,雪白纖細的脖頸緊緊繃直。他忘不掉那清亮的眼眸,明明是神智清醒地接受着這一切,卻未聽見他泄出半句□□。明明是一直謹小慎微的人兒,明明是聰慧剔透從不會做忤逆主子的事情。可是那一夜……冬墨含着淚水怔怔地望着憐吟體無完膚之後卻用自己殘存的最後一絲力氣咬開了綁縛着他的布繩,一瞬間他想要哭泣,卻連聲音也發不出。他忘不掉那蒼白溫和的笑容,不同於往日的淡漠,似是終於有了靈魂,浸潤了無盡如水如月華的微光。那個時候,憐吟只對冬墨說了一個字:
跑。
無邊的恐懼遍佈在四肢百骸,冬墨早已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跌跌撞撞地逃離了慕容恨的寢殿。漆黑的夜裡,刺骨的冷風吹在臉上,他卻無瑕去擦去臉上快要凍結的淚水,腦海中只剩下憐吟所說的那個字。
跑。
可是……
又能跑到哪裡?
當冬墨終於精疲力竭地停下來,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而眼前,正是自己與憐吟哥哥平日裡住的小屋。屋內一片漆黑,日日與他相伴的哥哥,爲了救他,終是賠上了自己。
彷彿是宿命的因果,一切皆已註定。
如今,憐吟哥哥所承受的一切,終於要輪到自己身上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