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莎, 你一定不知道……
當年廣陵宮變,處處是濃煙大火。
我看到父後死了,其他兄弟姐妹, 全都死了。
我躲在大殿的屏風後面, 看着宮人們亂作一團的樣子, 顫抖得不敢出聲。
後來, 母皇發現了我, 將我護在身後。那個時候,我只隱隱地覺得,我們都要死了。
然而情急之中, 母皇卻拉着我的手對我說,“吟月, 母皇現在要你立個誓”。
我還記得她當時的神情, 一雙滄桑的眼眸中透出絕望和憐憫。那一刻, 不知怎的,我竟害怕得僵在那裡不敢動彈。
她說, 吟月,你是母皇最爲疼愛的孩子,也是南朝最富盛名的皇子。
她說,吟月,南朝滅亡後, 所有人都會以爲你已經死了, 但母皇一定不會讓你死。
她說, 吟月, 等你逃出之後, 不要想着殉國,也不要想着復仇。母皇要你發誓, 你要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然後,找一個真正愛你的人,過最平凡的日子,幸福地活下去……
我那時哭得淚眼模糊,只咬着脣不住地點頭。其實,我當時根本沒有明白母皇到底用意爲何。滿心之中,全都是絕望恐懼。
再後來,我陰差陽錯九死一生離開皇宮。之後幾年的坎坷流離,讓我漸漸明白了母皇的苦心。因爲活着,有時候,比死要難得多。
那個時候我便在想,恕已經死了,我怕是再也找不到一個能讓我幸福的女子。
可是,後來的後來,在我最絕望的時候,你出現了。
現在想起來,真是覺得,你一定是上天給我的恩賜。
山下小屋裡的歲月,點點滴滴,那麼恬然幸福。
我好想,永遠和你在一起。
我好想告訴你,我懷了你的骨肉,在我的身體裡,孕育了你的骨血。
你不知道,當我發現那個小生命的存在的時候,是多麼欣喜。
可是,我真是沒用。
如今,她還沒有成形,我卻活不下去了。
真是,太沒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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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耀二年,一時名震四方的青耀赤裳王,在一場賞月之宴上忽發急症,一連數日昏迷不醒,藥石無用。一時之間,青耀舉國譁然。青耀王更是號令不惜舉一國之力,也要追查到當日參與宴席之人的下落,找出赤裳王發病的原因。
然而昔日繁盛熱鬧的武林,此時卻像被人忽然扼住了喉嚨,寂靜得如一潭波瀾不興的死水。
所有參與了當日宴席的武林中人,全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
沒有人會忘記,當日他們所親眼見到的情形。
“箏哥哥,再這樣下去,喬姑娘她……會不會死?”
蘭陵笙牽着箏兒哥哥的衣襬,如今,眼前的山下小屋,靜默得猶如冰封的仙境。
“我原本一直以爲喬姑娘該是這世上最冷靜沉着的女子,不論遇到什麼事情,都能做到從容淡定。可是,自從龍公子……之後,喬姑娘她……已經做了太多荒唐事了。”
“上一次是龍公子等喬姑娘,這一次,該輪到喬姑娘等龍公子了嗎?”
笙兒還記得當自己與蘭陵箏趕到赤裳王府的時候,他們只看到大殿之內,一羣呆若木雞的武林中人,狼狽虛弱的蘭陵恕,目光凝滯的喬莎,以及她懷中,已漸漸冰冷的龍吟月……
之後,一連幾日喬莎瘋了一般到處求醫問藥,只可惜得來的都是同樣的答覆——
逝者已矣,無力迴天。
“還是給這位公子準備一副好棺木吧。”
在問過了不知多少名醫之後,喬莎終於停止了掙扎。
“吟月,我們還是先回家吧。不要怕,我會想辦法治好你,不論多久。”
喬莎對着懷中生氣全無的男子輕輕地說着,那樣柔和的語氣,讓人覺得窒息一般的悲痛涌上心頭。喬莎將龍吟月帶回山腳下的小屋,從那一刻起,便再也沒有離開過。
“喬姑娘再這樣等下去,龍公子也不會醒來。怕是到最後……”
喬姑娘她……也會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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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裡沒有燒着地龍,連窗子都已結了霜晶。
鳳桐古琴靜靜地擺在桌案上,琴絃上落了灰,可是卻沒有人有心思爲它清洗。
掐着指頭算着日子,從赤裳王府的晚宴到今日,已過了整整十四日。
喬莎已經用了十四日的時間,來慢慢消化龍吟月的死。
日出日落,心一寸寸灰去,碾成齏粉的滋味,一日比一日更加難熬。
她靜靜地看着牀上的男子,他只是安詳地閉着眼睛,像是睡熟了而已。除了血色全無以外,根本看不出任何死亡的跡象。可是,那些醫官們卻異口同聲地告訴她,這位公子已經死了。
此時的龍吟月,沒有呼吸,沒有脈搏。喬莎學了那麼多年醫學,不會不知道那意味着什麼。
她覺得自己也許只是捨不得,捨不得讓他一個人睡在黑黑的地底。那裡那麼冷,他虛弱的身子,如何受得住?
如玉的手指,輕輕撫過男子眉眼的輪廓。那秀氣的眉毛,總是喜歡微微蹙着,繚繞着,窮盡心力也無法訴清的愁緒。那蘊着春思秋緒的眼睛,讓人不由自主想要駐足凝望。精緻的鼻尖,在寒冷的地方總是涼涼的,透着一點淡淡的粉紅色。還有那淡色的脣,一開一合間,清潤的話語便會流瀉出來。
他說過,我想,我是也喜歡上你了。
他說,喬莎,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天涯。
就是這個男子,樣貌算不上漂亮,脾氣又固執倔強,心腸也不算善良,而且,還喜歡說謊話……這樣的男子,卻是喬莎心中獨一無二的一束光亮。
她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她到底喜歡他什麼呢。
“傻瓜,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你啊。”
喬莎輕笑着看着面前的人兒,顫抖着的聲音,隨着淚水落下。
我就是喜歡,這樣不漂亮的,固執倔強的,愛說謊的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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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龍吟月來說,那一日,當意識逐漸從他的身體中脫離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恐怕是要死了。
那一刻過得是那樣快,他只來得及再看一眼面前的女子,心中那濃濃的不捨,都來不及去細細體味。
意識再一次甦醒的時候,他的第一個感覺便是冷。這種感覺,讓龍吟月更加確信自己是已來到了冥界。
周遭不再黑暗,他感到隱隱有光亮從四周傳來。下意識地睜開眼睛,一眼便看到了面前面容憔悴的女子。
喬莎側坐在他的身側,此時正失神地望着自己。她的眼神有些遊離,冰冷的神色,紅腫的眼眶,蒼白的脣,這模樣,倒也像個死人。
龍吟月的神智有幾秒鐘的定格,而後,一種猜想慢慢升入腦海。
原來,他們兩個竟都死了嗎?
“喬莎……”
費力地開了口,卻發覺自己的聲音嘶啞得猶如秋風中的枯葉。龍吟月被自己的聲音嚇到,不敢再出聲。而面前的女子卻慢慢轉動着空洞的眼睛,眸光在他的臉上慢慢定格。
“吟月……告訴我,我是在做夢嗎?”
同樣乾枯沙啞的聲音傳入耳中,龍吟月看到面前喬莎眼中蘊出的晶亮。記憶中的女子是從未在他面前流過淚的,即便面對什麼樣的危險,她總是會雲淡風輕地斂眉低笑。
不知怎的,這一刻,他有些想哭。
單薄冰冷的身體被緊緊抱住,熟悉的淡香將他包裹起來。漸漸地,龍吟月開始感覺到了溫暖。
是的,溫暖,從喬莎身上傳來的……溫暖。
胸口一窒,視線卻越來越模糊。
原來,他並沒有死。可是,眼前的女子卻分明像已經死了一次。
我一定是,嚇到你了……
想要伸手抹去她眼中的淚,可手太僵,還沒夠上去,淚水已落入了女子的衣衫。
“我……‘睡’了多久?”
“整整……十四日呢……”
看着龍吟月逐漸睜大的眼睛,喬莎卻低低地笑了起來。
十四日,對於龍吟月來說,只不過是睜眼閉眼之間的事情。可對於喬莎來說,卻要比一生一世還要漫長。
“對不起……”
不知怎的,這樣一句毫無緣由的話忽然從男子的口中冒了出來。龍吟月只是一時不知該如何表達,他此刻心中那種帶着糾結的心疼的感覺。
而女子聞言卻只是輕笑,俯身輕輕吻去懷中人兒眼角不斷滴落的淚。
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因爲,她的吟月,總算回來了。
喬莎的脣蒼白乾裂,觸到眼角細膩的皮膚時,微微有些疼。可是龍吟月卻覺得心跳忽而變快,不自覺伸出手臂慢慢環住女子的腰。
空氣中漂浮着梅花低迴的冷香,這樣幽幽的熟悉的味道,讓他的心莫名安寧。
“我就知道,你怎麼捨得離開我……我就知道……”
女子低聲呢喃着,輕撫着懷中人兒瘦削的身子。
細細密密的吻,已從眼角落到脣邊。
心中酸酸暖暖的,說不出的滋味。不自覺間,龍吟月仰首迴應着喬莎輕柔的吻。而女子則是微微一怔,把他擁得更緊。
直到全身上下都被吻得沒有了力氣,龍吟月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做了什麼。他連忙低下頭,臉頰一片燒紅。
“洞房花燭就是要做這樣的事,怎麼忽然害起羞來了呢?況且現在害羞,也着實晚了些。”
喬莎戲謔的聲音從上方傳了過來,龍吟月茫然間,才注意到女子的衣襟,衣料上那一團團刺目的火紅雙喜花紋。他不可置信地擡起頭,打量着喬莎身後的屋子。屋內的擺設雖然沒有什麼變化,可到處都貼着鮮豔的喜字。桌案上那兩堆已然燃盡凝固的紅色燭淚,讓他恍然間聯想到了什麼。
“我們成親,已經有三日了呢。”
似是看出了男子所想,喬莎雲淡風輕地說着。
“爲何要擺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呢?難道你忘了嗎,我說過,等我處理完離殤宮的事情,我們是要成親的。”
於是,三日之前,喬莎含着淚親手爲龍吟月穿上火紅的嫁衣。兩根高高的龍鳳祥雲喜燭,靜靜地燃了兩天兩夜,最後,還是熄滅了。
“這身紅衣,實在是適合你。我看着看着,竟總是看不夠。所以一直也不忍心將你埋了。所以,多虧我這人實在是好色得緊,不然,我可能真的要失去你了……”
低沉輕柔的聲音迴響在耳側,龍吟月看着眼前鋪天蓋地的紅,只覺得眼眶燒得很,視線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指尖有些發抖,手指撫上胸口,感覺那裡在劇烈地跳動着。而後,忽然想到了什麼,男子的手又顫巍巍地探向自己的脈搏。直到清晰地感受到其中的律動,才完全安下心來。
“倘若我再也醒不過來,你要這樣一直陪着我嗎?”
喬莎低下頭,她聽見有些發顫的聲音從懷中發了出來。她沉思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
“這幾日裡,我想了很多事情。只是你問的這個,我卻從沒想過。我只是想多陪你一會兒,再多陪你一會兒。我不敢想,如果哪天你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住,一定要下葬,我該怎麼辦……因爲,我們好不容易纔能在一起啊……”
我們……好不容易纔能在一起……
因此謝天謝地,你回來了……
我的吟月,沒有狠心地離我而去。
“其實,我也捨不得的。”
龍吟月的聲音很輕,像是羽毛劃過空氣。
“因爲還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親口對你說。現在,我終於有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