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晨曦的第一縷微光穿透覆滿了白雪的雪松的時候,追影跪在雪地裡。雙膝已然凍僵麻木,起初的痠痛,都已被冰寒所取代。
他的面前,是兩間低矮的茅草屋。籬笆牆的院落,房檐下錯落的擺放着幾個寬大的竹篾。竹篾中晾曬着幾味藥材,伴着盈盈的冬雪,散發着陣陣獨有的藥香。
追影一直低垂着眼眸,他的身邊,已經被封住了穴道的喬莎靜靜地睡着。並不強烈的陽光下,她的面色如雪一般白淨剔透。清麗的眉目舒展着,似乎看不到半分重傷的痛楚。甚至,已經感覺不到生命的氣息。
又過了許久,茅草屋裡終於隱隱傳來了簌簌的聲響。而後門“嘎吱嘎吱”發着悠響慢慢打開,門內的人兒,在看到雪地裡的兩個人的時候,忽然定住。
即便分別已有十年,即便其間再未謀面,甚至連他的消息都再少聽到。然而當他看到雪地中那個清秀卻挺拔的峻影時,還是一眼便將他認出。
他和他的孃親很像,不僅是俊美的容貌,還有那執拗的脾氣。想做什麼,便誰也攔他不住。即便拋家舍業,亦是無懼無悔。
“你還回來做什麼?我早已沒有了你這個兒子……”
立在門口的人兒只冷冷地說了一句,便復又關上了屋門。
風雪無聲刮過,追影依舊低垂着眸,細小的雪沫落到烏黑的發上,他卻一動未動。
“若爹爹肯救她,我願從此留在這裡潛心修習醫術,再不會踏出莫家莊半步。”
堅定的話語從口中溢出,依舊是從未變過的清朗悅耳。追影當然知道自己的話意味着什麼,若是交易達成,他將永遠失去自由。今後的生活,全都聽從自己那個冷漠偏執的爹爹安排。
而依照爹爹的性子,必是要他與離殤宮,與慕容恨斷個乾淨。
這對他而言是何其殘忍。
只是如今,面對身邊重傷的人兒……
追影垂眸抿了抿脣,依舊一動不動地跪在自家門前。
屋內一直沒有聲響,門也再未打開。
太陽升了起來,北風呼嘯着刮過。追影皺了皺眉,起身折了些松枝輕輕蓋到昏睡的喬莎身上。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已經很微弱,幾乎不帶着溫度。
倘若爹爹不肯出手相助,那麼明日……
不。
也許已拖不到明日……
止痛的藥劑分給了喬莎一半,如今早已半點不剩。強撐着來到這裡,半日下來,自己身上原本的傷口已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還好這天氣夠寒冷,呆在這冷風裡,痛感似乎也減弱了不少……
追影模模糊糊地想着,忽而自嘲地笑了起來。只可惜就連嘴角似乎也被凍僵了,他的笑意僵住,逐漸迷離的目光定格在忽然出現在眼前的那雙乾淨的黑色布靴上。
他記得爹爹素來喜好乾淨,衣帽鞋襪從來都是纖塵不染的。小時候他調皮貪玩,每每弄得一身泥雪回來,爹爹都會狠狠地打他一頓手板,再嘆着氣一件件爲他清洗。爹爹原本有一雙十分美麗的手,只是後來變得粗糙了。
爲了他。
可是他卻任性地離開了家……
“如果你死了,我必不讓她活。”
模糊中,追影似乎聽到了爹爹的聲音。像清冽的溪水,澄澈又不失柔韻。明明是嚴厲的語氣,卻依舊讓他覺得溫暖。就像小時候,依偎在他懷裡,聽着故事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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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軟乾燥的空氣混着濃濃的藥香味吸入鼻間,喬莎的意識漸漸復甦。微微睜開沉重的眼,耀眼的日光,刺得她又迅速閉上。適應了好一會兒,才又睜開。
入目的是佈置簡單的房舍,簡單,卻又不失清雅。
恍然想起自己似乎聽到追影說過,離開離殤宮之後會先帶她回自己的家中,請爹爹來爲她療傷。如今想來,這個地方,似乎該是追影的家了吧?
那樣冷淡銳利如同黑夜的男子,她的家,該是什麼樣子的呢?
喬莎靜靜地打量着四周的環境,似乎,和想象的不太一樣呢……
她慢慢轉過頭,明燦的日光下,一個身影正斜倚在窗邊。他的衣衫很普通,似乎在這個地方許多人都穿着這樣的衣袍。可面前的人兒,想必定是她見過穿得最好看的。他的髮式也很普通,黑色的長髮很柔亮,整齊地綰着。他低着頭,像是在思考着什麼。漆黑的眸子在夜晚裡一定會是很明亮耀眼的,然而如今在這明媚的日光下,卻多了幾分柔和。
喬莎覺得這個人有些面熟,又似從來未有見過。
像是有所感應,那人擡起頭,對上喬莎好奇的眼光。
“醒了?”
聲音中帶了幾分沙啞,卻依舊很好聽。
“你是……追影?”
話語不自覺地脫口而出,喬莎這才發覺,自己的聲音也有些沙啞。
“這是那丸藥所致,再過幾日便可恢復。”
被人用這樣一種好奇的眼神看着,追影也覺得有些不自在。原先的衣服爹爹要走說要拿去洗,可這一洗便洗去了個無影無蹤。雖然多年未見,他還是多少明白些爹爹的心意。既然是自己主動提出會留下,那麼就要遵守諾言,於是乾脆連發式也改回了普通的樣子。
許是終於確定了喬莎的身份,如今追影再看喬莎的時候,眼中少了幾分昔日的傾慕與崇敬,多了幾分慵懶與隨意。不過這對於喬莎來說,何嘗不是一種如釋重負。
“多謝。”
喬莎輕鬆地笑了笑,即便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不過,真的已經好了許多。
“不必,我只是爲了宮主。”
追影固執地說着,側過頭,目光望向窗外。不得不承認,他還是有些不習慣。不習慣那雙眼睛,那種音色,說出如此禮貌而疏離的話語……
“籬兒,她可是醒了?”
一聲清冽的低詢從屋外傳來。
“是的爹爹。”
追影提聲回了一句,語氣很是尊敬。甚至,帶了些難得一見的無措。
“籬兒……是你的本名?”
喬莎問道,繼而又瞭然。追影,該是慕容恨取給他的名字吧。
追影,如影相隨。
“拐了我兒子這麼多年,竟連他的本名也不知曉。慕容宮主果真名不虛傳呢。”
涼涼的話語再一次傳了過來,門前的布簾被掀起,一箇中年男子走了進來。
他有着很清俊的眉眼,卻總是給人一種不易接近的感覺。
面對追影爹爹頗具特色的開場白,喬莎原本準備好那些感激的話,此時也沒有了出口的語境。眼看氣氛尷尬非常,她不自覺將目光投向追影,卻見他早又別過了頭,絲毫未有要來打圓場的覺悟。
看來這個男子已經鐵了心要把喬莎的靈魂與慕容恨的身體一分到底了。
喬莎在心底嘆息,再一次暗罵這替慕容恨背黑鍋的不爽感覺,於是一口氣沉丹田,轉過頭勉強從牙縫中擠出一絲笑意。
“莫伯伯真是謬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