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喬莎昏睡之時,莫濯清便不止一次地審視過面前這個上下不過二十歲的女子。他有些想不通,即便容貌生得美逸些,也不至讓自己的兒子如此癡心地跟隨。更何況,她是慕容恨,離殤宮的少宮主,江湖上少年成名的魔教教主……
即便她此時看起來……並不像傳聞中那般乖戾嗜血……
清冽的眸子不自覺注視着對面剛剛從昏睡中醒來的女子,她的神色很平靜,目光沉靜坦然。本就已是絕美的容顏,此刻泛了微微病態的蒼白,卻更平添了幾分出塵的氣質。明明是雙手沾滿了鮮血的女魔頭,卻讓人感覺不到半分陰險與詭譎。她會那樣溫柔地和籬兒交談,她會那樣坦誠無害地看着自己……
莫濯清暗暗咬咬牙根,提醒自己冷靜。他知道越是這種看起來無害的人,越是心機重而城府深,也就越是傷人於無形。
十年的奪子之痛,他一刻都不曾忘記。若非是答應了籬兒,他早恨不得千刀萬剮了她。
“慕容宮主傷愈之日,便是離開敝處之時。”莫濯清冷冷看着榻上還很虛弱卻一臉平靜的喬莎,“這是答應救你的條件。從此之後,籬兒不會再追隨你,你也不許再糾纏他。”
從此之後,再無瓜葛。
莫濯清說得堅決,不容一絲質疑。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一股這裡男子少有的凌人之氣。
自從喬莎來到這個世界,這還是第一次有一個人,一個男子,用這種眼神,這種語氣和她交談。即便是當初受傷而被蘭陵怨囚禁的日子,那些看守着她的侍衛們,也都是用一種帶着提防與畏懼的眼神,遠遠地盯守。彷彿她們所看守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嗜血的惡魔。
追影依舊靜靜立在窗邊,他的神色很平靜,眼眸依舊低垂着。纖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木質的窗欄,欄上細小的木屑刺進了肉裡,卻渾然不覺。
他在等待喬莎的回答……
屋外,風雪早已停住。壓在雪松枝頭的雪白似又變厚了些。一條碧綠的松枝被厚厚的積雪壓折,“咔嚓”一聲,驚飛了樹下覓食的鳥兒。
“莫伯伯放心,慕容一定做到。”
喬莎一字一句說着,即便她心中深知這意味着什麼。
追影摩挲着木欄的手指僵然停住,指尖木刺帶來的痛楚,逐漸清晰起來。
莫濯清未再多言,只靜靜凝視着喬莎,眼中似有什麼迅速流過,之後轉身前留下四字。
“如此便好。”
待到莫濯清離開,追影將目光落到此時依舊一臉雲淡風輕的女子身上。
“若你獨自上路,以你現在的身手,有幾成把握能安然活過三年?你可知你剛剛的話意味着什麼……”
追影冷冷地說着,眼神中已帶了些怒意。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爲什麼……卻又讓他覺得熟悉……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悠然地翻身睡去,舒展着如畫的眉目,似是從不知愁滋味。
若你三年之內讓這身體有了閃失,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第一次能下地行走的時候,喬莎立在窗邊,對着那雪峰頂上的重重樓宇發了許久的呆。
有那麼一點點畫面,總是會出現在她的夢境裡。夢中,離殤宮的某處燃着一片火光。
心中隱隱地,有些痛。說不清,是因爲什麼……
只是……會忽然覺得疲憊……
“你可是有把柄落在宮主手上?”
追影表情隨意,看着喬莎的眼睛卻透着認真。而後,他看到面前的女子微微頓住,嘴角牽起一絲苦笑。
果然……
少時的宮主個性灑脫,絕不會用此方法要挾他人,直到老宮主突然離世……
從那時起,他雖依舊日日跟隨在她身後,望着她的背影時,卻總有種遙不可觸的感覺。
“我忘記了……”
喬莎說着,目光依舊停留在那冰雪覆蓋的峰頂。並非是她有意隱瞞,而是,她真的忘記了……
她只記得慕容恨從她身上取走了一樣東西,那樣東西一定對她很重要,以至於那錐心刺骨的疼痛之感幾乎讓她昏厥過去。如今,不論她怎樣回憶,腦海中某個地方,總是空落落的。像是離殤禁地前那無根之風,總是讓人覺得徹骨悲涼。
“今晚三更,半山坡崖。”
追影的聲音很輕,喬莎身子僵了僵,餘光掃過正在專心研讀醫書的追影爹爹,心領神會地未有追問什麼。
半山坡崖,離茅屋有半里路。不算近也不算遠,卻是如今喬莎可以步行的極限。
來到約定地點的時候,一條人影早已立在了崖邊,手裡倒挽着寒光颯颯的長劍。山間風大,吹得他長衫下襬飄飄揚揚。站在月光下,總讓人覺得那樣落寞。
北風呼嘯着刮過,崖底是無盡的黑暗。
月光如水,天空中還有異常明亮的星,閃動不確定的,寒冷的光。
喬莎跟着他,默不作聲地走到一處平坦的闊地。地上積了厚厚的雪,來來回回幾串腳印,想必是他之前留下的。
“今日起,我教你劍術。”
追影說着,將一把纖長的銀劍交到喬莎手中。
“這是宮主的劍——青絕。”
喬莎接過,手中陡然多出的冰寒,古雅的劍柄上鏤刻着兩個彎彎曲曲的字。
青絕。
很奇怪,這是一把上等好劍,卻沒有劍鞘。
“你身上還有宮主的內力相助,想必學起劍來不會太過吃力。不過即便如此,我們時間不多,我也只能盡力多教你些保命之術。你需細細記着,即便這幾日無法完全學會,等你離開之後,也要勤加練習……”
沉寂的風,帶起紛揚的雪屑,穿過兩人之間。凌晨的黑暗中,只看到他一雙眼晶瑩明亮似碎裂的星辰。
“等你傷愈之後,我會送你去前往北都的官道。到了北都,自然有人會替我護你。”
僅僅半日,他便已爲她想好了離開茅屋之後的對策。即便他曾經莫名地希望喬莎能夠拒絕莫濯清的要求……
風雪中,喬莎靜靜地看着面前的身影,慢慢的,出劍,回身,飛縱……
她原本以爲如此繁複凌厲的劍式必定很難貫通,學起來才發覺,這其中許多小細節,竟然出奇地適合她某些算不上大衆的小習慣。彷彿這套劍法,便是專門爲她量身定製的。
認真的時候,時間總是如流水一般飛逝。
“天快亮了。”追影停下來,望了一眼東面,“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追影又將內力的運用細細地講給喬莎聽。追影說得很仔細,生怕遺漏了什麼。喬莎一直努力地記憶着,她原先在慕容恨的書房裡也曾細心地研讀過有關內功的書籍,然而卻如何嘗試都不得法。最後的成果便是僅僅能勉強躍上院中那棵梧桐。這一次,她卻真實地感覺到了體內似有一股力量,可以隨着自己的意志流轉,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