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吟月一直睡到第三日拂曉, 焚薪開竈的清香混入了呼吸裡。還未睜眼,已覺得四肢像要散架,頭上裂開般痛。手指無意間觸到絲滑的衾被, 他愣了愣, 強迫自己清醒……
待神思清明些後, 之前的經歷慢慢在腦海中回放。
酒婆風寒未愈, 他原是要去給喬姑娘送酒, 可偏巧人不在客棧。本想就此回去,卻在街上看到了做夢都不會想到的人……
於是心中有了一個傷,緩緩流着血。
眼睛不知何時又被人覆上了藥布, 口中殘留着微微苦澀,以及淡淡的藥香。朦朧中他還記得一個柔軟溫暖的懷抱, 有人曾在雪地裡發現他, 沉沉的嗓音要他不要再哭了。夢裡他以爲那個人是恕, 可醒來之後他明白,那個人, 怎會是恕……
他知道這裡不是酒婆家,亦不是最近時常要去的郎中那裡。那麼,自己會在哪?
下意識想要除去蒙在眼上的藥布,卻在此時聽到了屋門被推啓的聲音。
“醒了?”
喬莎看到牀上坐起的人兒,被矇住眼睛的臉不確定地緩緩朝四周晃動, 想找到聲音的來源。雖然被薄紗遮住了面容, 不過還是可以想象出男子此時不安的神情。
“先把藥喝了吧。”
喬莎將藥碗放到面前男子的手中。
“酒婆這兩日沒有出來賣酒, 如今你的眼睛還要再覆些時日, 一會兒我送你回去。”
龍吟月端着藥碗, 藥還是溫熱的。這是驅寒的藥,他一聞便能知道。藥裡似乎還加了些昂貴的補品, 不過苦,依舊是苦。
“郎中沒有說過醫眼的其間不能碰酒嗎?”
耳邊傳來女子的聲音,龍吟月頓了頓,沒有回答。他昨晚哭得太傷,如今早已全身脫力。
郎中提醒自然是提醒了,即便郎中不說,他自己也是清楚的。只是……
他現在卻寧願自己的眼睛從來沒有復明過……
喬莎見龍吟月久久坐着不動,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猜想若非是因爲情,男子不會傷心至此。而自己依稀記得,龍吟月心中的那個女子,該是與蘭陵怨一奶同胞的姐姐蘭陵恕。
而那個人……不是已經死了麼?
心中的疑雲越發濃重,而如今看似知道秘密的那個人卻一副心灰意冷生無可戀的樣子。
若是放到現代,喬莎碰到這樣不聽話的病患,定是要劈頭蓋臉將那人痛罵一頓。然而看着面前爲情所傷的人兒,她卻不忍心冷言責備。思來想去,只能換一種方式哄勸,“我花銀子幫你醫眼,你卻偏偏又要把它哭壞。讓你吃藥,你卻又不吃,還要我做冤大頭嗎?”
喬莎不經意的一句話,讓龍吟月終於從混沌中清醒。
“原來,你便是喬姑娘……”
怪不得……他會覺得她很熟悉……
“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嗎?”
喬莎話音未落,卻見龍吟月已經低下了頭。看來此時龍吟月情緒不佳,恐怕很難從他口中問出些什麼。知道很多事情並不能急在一時,所以喬莎也不勉強。
“算了,還是先把藥喝了。”
這一次龍吟月沒有再抵抗,依言乖乖屏息喝了那苦藥。頓時一股苦澀從喉嚨涌到胃部,直讓人嗓子發癢,嗆得眼淚都要流了下來。
龍吟月忙捂住口,手卻被喬莎拉住。而後,一顆清甜的糖果被塞入了口中。
龍吟月愣了愣,感受着絲絲甜香在口中蔓延,沖淡他最怕的苦味。
“上次在梅林的時候,也是因爲怕苦不肯吃藥嗎?”
喬莎失笑地看着蜷縮在牀上的男子,瘦削的腮上因爲有了糖果而被漲得鼓鼓的。沉默了許久,才聽到他悶悶地“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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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擔心酒婆的風寒,龍吟月再不肯在舒適的客棧多做停留。於是喬莎便決定早些帶他回去。龍吟月本不會騎馬,加之身體的緣故,便只能和喬莎共乘一驥。
離開客棧的時候,有人上前和龍吟月搭話。
“這位公子真是好福氣呢,喬姑娘昨晚爲了給公子煎藥,竟一夜都沒顧得上休息。遇到這樣的女子,就算平日裡有幾分言語不和,也千萬不要動了干戈纔是。”
龍吟月聽得出,這說話之人該是昨日遇到的店家小二。想起喬莎昨日白天奔波,晚上又爲他操勞,只覺得心中更加愧疚。
他明明與她非親非故,又曾將她害得那般慘……
“龍吟月不值得的。”
龍吟月坐在馬背上,聽着腳下馬蹄嘀嗒嘀嗒的聲響。
“龍吟月不值得喬姑娘對我這樣好……”
喬莎拉着繮繩,聽到第二遍的時候才聽清楚龍吟月口中到底說了什麼。
“爲什麼呢?”
“因爲……我,我做過很多錯事,害過很多無辜的人……”
這是他的心結,第一次開口對別人說起,他還是覺得痛如刀割。更何況如今他已經知曉,他原先所做的一切,其實只是源自一場醜陋的騙局而已。那個曾經讓他心甘情願付出一切的人,卻覆滅了他的王朝,殺盡了他的親人……
“那塊白玉,是我們的信物。我們曾對玉起誓,永不相負。”
悲傷如同潮水涌了出來,帶着那些曾經甜蜜,此時卻變成毒刺的記憶。
一路上,喬莎靜靜地聽着龍吟月斷斷續續的傾訴。彷彿隨着他經歷了那一場從天真驕傲的南朝皇子變爲受人挾制的孤苦侍從的痛苦蛻變。就好像前世的喬莎,曾經灰心地以爲自己一輩子也走不出顧然留給她的陰影。
直到龍吟月再一次泣不成聲,喬莎才輕輕撫着他的頭對他說,“好了,一切都過去了。”
遠處,已經依稀可以看到酒婆的小院裡嫋嫋升起的炊煙。
也許是之前哭得太狠,將要下馬的時候,喬莎發覺懷中的人兒不知何時已經睡熟。輕輕撩開那沉睡中有些錯位的藥布,卻見那清秀的眉依舊微微皺着,繚繞着那好似窮盡心力也無法訴清的愁緒。長睫遮住的眼瞼處還微微青腫着,看上去楚楚可憐的樣子。
許是感覺出了些輕微的響動,那單薄的身子動了動,又不自覺向喬莎的身上貼了貼,似是貪戀那暖暖的溫度。
遠遠地看到窗外人兒的一舉一動,屋子裡的酒婆會心地笑了笑,放下手中的活計,轉身躺到了榻上。
屋裡的地龍燒得並不算旺,喬莎進了屋子,看到酒婆閉目躺着,面色有些蒼白。
聽到了腳步聲,老人慢慢睜開眼,見到被喬莎抱進來的龍吟月,眼中現出驚訝。
“這眼睛……”
酒婆緊張地盯着龍吟月的臉。
“並無大礙,只是如今怕是要多覆幾日藥了。”
喬莎靜靜地說着,將剩下的藥放到桌上。
“紙包裡是每日煎服的,布包的用熱水浸半個時辰,用來覆眼睛。”
細細地叮囑完,喬莎又留了些碎銀,便轉身欲走。
“喬姑娘……”急忙叫住了那將要離去的女子,酒婆輕咳了兩聲,隨即道,“勞煩了你這許多,好歹吃了晚飯再回罷。”
喬莎面露猶疑,想要拒絕。老人見狀忽又斂了神色,一本正經看向面前的女子。
“我酒婆雖是窮人,卻也窮得有骨氣。喬姑娘若是自心裡便瞧不起我祖孫二人,那些銀兩藥材便也請拿了回去。”
第一次見到平日裡笑眯眯的婆婆擺出這樣的態度,喬莎也有些意外。她並非是對這對祖孫心存鄙夷,只是看到這家中兩個病弱的人兒,實在不忍心叨擾。然而如今見到酒婆執着如斯,她又怎好再拒絕。
心中思量片刻,喬莎點了點頭。
“不過,我要親自下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