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原本同你肖家一樣,以販竹爲生,等我爹孃好不容易將我養到三歲時,我娘又懷了我妹妹,那時我爹手意漸漸精湛,開了店面。誰料想你肖治儒,卻藉着自己的權勢,硬是逼迫得我爹走投無路,日日尋了人來騷擾,我爹原本也是個心高氣傲之人,被你們這樣迫害,一時心中氣憤難耐,與那些人打抖起來,可憐我爹,被打得重傷,不過三日後便撒手人寰。我娘那時已近臨盆,受此大痛,竟是當場腹痛不止,雖是將我妹妹生了下來,終究是迴天無力,難產死了……”
他說及此,聲音逐漸哽咽,眼淚早已流了一臉,良久無話。只聽得大太太問道:“你竟還有個妹妹。”
“不錯!”楊勇亭道,“我的妹妹,可不是別人,正是眼下永樂戲院裡的炙手可樂之人,於翠蓉的便是!”
“你說什麼?”大太太驚道,“是她?何以你姓楊,她姓於?”
“我們兄妹二人,一人隨了父親,一人隨了孃親,有何不可?”
“你你”大太太將目光投向啊肖嶽凡,肖嶽凡此時整個人都已經呆了,一時回想起與於翠蓉的點滴來,從前的那些讓他這懵懂少年的砰然心跳的蜜語,此時想起來竟是那般不堪,他吼起來,憤力拍打着牢門,“我竟是早已鑽入了你兄妹二人悉心布好的套中……”
楊勇亭哪裡再理會他,抑頭大笑起來,他的笑聲淒涼,卻是絕無半點痛快之感,“你們肖家害得我楊家家破人亡,當真是因果輪迴,報應不爽……”
他多年來的仇恨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決堤之處,隻身自己渾身無丁點力氣,緩緩的,朝牢外頭行了過去。
牢中的衆人一時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大太太此時又是羞,又是怒,淚流不止,更是一句話說不出來了。
當葉玉笙的那根腰帶之上佈滿了她打的結時,已是三十日過去了。這三十日裡,早已萬念俱灰,只等着朝廷再一下令,將衆人速速處死了,倒也好過呆在這暗無天日的牢房之中,日日與老鼠跳蚤爲伴。
這一日,衆人又都呆坐在牢中反思這一生所做過的荒唐事、造過的孽事,二姨娘忍不住笑了起來:“這輩子也着實可惜了,做過的錯事太多。”
餘下的人聽了她的感嘆之語,竟是一個個的,淡定無比,空氣中瀰漫着衆人身上的汗酸味、還有恭桶之中隱隱泛出的臭味、飯菜的餿味,許是置身這味道中當真是久了,竟是未覺出任何不適來。
葉玉笙坐在地上,回想從前,只覺那些事,都是荒唐可笑。又聽得牢門咣噹響起,有人行了進來,也不打話,行至關押衆女眷的牢門之前,開了鎖,喝道:“都走!”
幾人只當是大限已到,由二少奶奶打頭,痛哭起來,嘴中喃喃有詞,只道不捨這世界。
“你哭個什麼?”那人大喝,“朝廷來了公文,你們可以走了。”
衆人一時間俱是面面相覻,哪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被年役推着,出了大牢。
幾人出得衙來,站在那裡,見着那道上人來車往、樹木被風攪着,沙沙做響,一時竟是仿若隔世般。眼下早已入了秋,風一吹過來,只覺身上一陣陣的寒意襲來,都禁不住的打了個冷顫,到底是自由了,一時間都有些不敢置信,緩緩向四周張望,卻見前頭站了五人,原來是大少奶奶、老夫人和二少奶奶的一雙兒女,另一個卻是吳清遠了。他們見了肖家幾人,都慌忙迎了上來。
大太太忍不住眼淚雙流,說道:“老爺,你看他們來接我們了。”
良久都沒有聽到肖老爺的聲音,她回頭張望,卻是哪裡有肖老爺的影子?
“你爹呢?”
“沒有見到他出來啊。”
她心中大慌,又奔回那衙邊,拍打着門叫喊起來:“官爺,官爺,你們忘了將我家老爺放出來了。”
“你家老爺是重犯,已經轉去了別處牢房,你們莫要在此高聲喧譁,速速離去!”
“你說什麼?”大太太驚道。
“說楊治儒是重犯,你莫要此喧譁……”
大太太在這牢中數十日,原本身體已是極爲虛弱,此時聽了這牢役之言,心中忍不住大慌,還想再去爭論兩句,誰知竟是身子一軟,暈了過去。
還是吳清遠跑上前來安慰衆人:“我爹已經回來了,眼下肖伯伯雖還沒有出來,但我爹正在盡力周旋,我看大家還是暫且先回去休息着,再從長計議吧。”
衆人聽聞他言,一時也是想不出其他法子,只得跟着他上了馬車。一路疾馳而去,待到馬車停下,衆人下了車來,環顧四周,俱是愣住了。
“清遠,你怎的將我們帶到你家來了?”肖嶽凡問道。
“這個……”吳清遠聽得他這樣問,一時間竟有些吞吞吐吐,看了一眼大少奶奶,不知如何回答。吳家人的家門口早已站滿了人,卻是吳家的一家老小,見到他們下了車,都迎了過來。肖嶽凡見吳清遠這般躲閃,不由便有一股不祥之感在心中漫延開來。
老夫人卻已是在那裡抹起了淚來,“軒兒,我們肖家,已經沒有了,你吳伯父、伯母心善,將我們接了過來,我們家,我們家,是徹底沒有了……”
老夫人此言一出,肖家人均是吃了一驚,人人臉上都是不可置信的模樣。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二姨娘問道。
“我們家的房子,叫那個楊先生奪了去了。”大少奶奶眼眶又紅了。
“怎麼會這樣?”
“都是因爲二弟他……”見大少奶奶欲言又止,衆人心中更急了,“到底怎麼一回事?”
“二弟他,不僅僅抽了大煙,還逛窯子,去賭坊賭錢,也不知是何時,他竟將家中的房契偷了出去,抵押給了賭坊,又不知怎的會落到那個楊先生手中,十天前突然跑過來,將我與奶奶給趕了出來……”
“什麼?”肖嶽
凡一臉的不可置信,“怎麼會?二哥怎會如此荒唐?”
“還不都是被那個女人給害的喲,”老夫人渾身顫抖起來,“是她帶壞了嶽哲,一定是她,不僅讓他抽了大煙,還帶他去豪賭,狎妓……肖家的兒孫中,竟是出了這麼個不爭氣的,叫我死後,如何面對你爺爺…..”
“那家中的家產呢?他楊勇亭總不能也搶了去。”
“肖家的所有店鋪都被封了,銀子都押在貨上了,又給了工人們的工錢,原本那些大客聽說肖家出了事,欠着的賬也不肯還,還有一些債主,都找上門來了,二弟在外頭也不知欠了多少賭債,那些人成日裡上門來鬧,奶奶一狠心就將家裡的古玩字畫賣掉了一些,還了債,眼下剩下一些,也沒幾個了,都在吳府的廂房裡放着呢……”
衆人無論如何都料不到,肖家竟會落魄至此,肖家那麼大個宅子中,竟是讓肖嶽哲一人賭得沒了,以至而今竟要寄身吳府,想想多少年前,肖家人也是這般領了幼年時的吳家榜回家,真真是風水輪流轉,而今一切都顛倒過來了。
幾個在牢房裡的人各自在吳家的廂房裡沐浴完,倒是洗盡了身上的污穢,心中的傷痛卻是如何也洗不盡了。吳家榜原是因着有公務在身,又心繫肖家的安危,因此在前往湘軍軍營途中卻是趁道轉了過來,此事若非他從中周旋,此怕難有今日之結果。大太太在他跟前哭得跟個淚人一般,只救他一定要救救肖老爺,他亦只能言道“愚弟定拼盡全力,但願事有轉機…..”
肖嶽凡因爲心有不甘,竟是跑到原本肖家的宅院前大鬧了一場,那時寫着肖宅二字的扁額早已換成了寫了“楊府”的燙金扁額,他瘋了一般的往大門衝去,被門口的家丁攔住了,他出言不遜,在楊府跟前破口大罵,被楊勇亭命下人狠狠打了一頓,他仍不爲所屈,撿了世上最不堪入耳的字眼來辱罵於他,楊勇亭不由大怒,飛起一腳便踢在他的心窩上,將他踢出去老遠,他口中吐出鮮血來,卻見那原本關着的大門竟是緩緩打開了,從裡面走出來一身婀娜的於翠蓉,她見了他,嘴角噙了股笑意,只是淡淡道:“原來是你。”
肖嶽凡一見她,原本的那些豪氣、怒氣卻是一時全沒有了,眼中便有淚水滾落下來,定定的瞧着她:“翠蓉,你爲何會在這裡?”
“這是我的家啊,”於翠蓉笑道,“我爲何不能在這裡?你看,我求了你多少次,請你娶我入肖家,你便是不肯,眼下你沒娶我,我不也一定住進來了麼?”
“你爲何會如此?你如何會變成這樣?”他心有不甘,如何也不能相信曾經那樣鍾情於他的女人會害他。
“我原本就是這樣啊,三少爺。你們家害得我家破人亡,現在我和哥哥報了仇,這有什麼不可的?”
“你是不是打從認識我的那日起,就已經在籌謀着要害我?”他心中的怒氣一時已是起來了,一雙眼睛通紅,衝上來似乎要打她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