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衆人便略略的都帶了一絲醉意,迷矇着雙眼看着這燈火琉璃世界。卻忽聽得一陣清淡的絲竹之聲悠悠傳來,衆人一時在這音聲裡都晃惚起來,片刻後,便又有一縷笛音悠然從遠處的梅林中響起,這笛音柔和清揚,引得衆人一時都將目光眺過梅林,想要搜尋這聲音的來處。
原本在堂上的吳提督亦是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他身後的七房姨太亦是如同衆人一般被這笛音所吸引,隨着他起了身,踱步往這梅林行來。
這梅林裡亦是點了燈的,那燈從樹底之下身出,照得那梅花蕊中的小冰凌晶盈剔透,隱隱的,似還有一股清香,縈縈繞繞,似有若無的從那梅林中傳了過來。吳提督行在最前,剛想舉步,卻見從那凌霜而開的梅林之中,有一位着一身潔白絹衣的女子翩然而出,她身上頭上都不曾佩戴任何首飾,在這紅雪紅梅的映襯之下,竟然便如同那仙子精靈仿若置身無人之地,在這梅林中翩然起舞起來。
彼時園內燈火齊明,映得這園內的梅花愈發如紅寶石一般,而看那口含一株紅梅的女子,她赤着雙足,卻是隨着那不曾間斷過的笛音時而踢踏、時而奔走、時而宛轉,她拋一個眉眼過來,便叫這原本都帶了三分醉意的賓客們,愈發的要沉醉了。
她身上的潔白羅帶飄揚,裙袖颯麗,不知何時,那梅林中的燈卻是滅了兩盞,她在梅中的身影一時卻是模糊起來,那原本想要往前一探究竟的人們腳步亦是跟着遲疑起來,都隨着吳提督靜靜立在了原地。
在燈火朦朧之下,這女子赤着的雙足在雪上輕點,裙袖飄擺間,衆人只覺她似乎生在紅塵之外,在這燈火、紅梅、白雪的襯脫之下,顯得她越發獨立絕世、冰清玉潔,而她嘴中含着的那縷梅花,更是讓人一時分辯不出到底是她襯托了梅,還是這梅襯托了她?衆人都已經一時卻又都心生錯覺,只道也不知是不是這林中的某株梅樹成了精,竟是這般傲然獨立,使人沒來由的心生憐惜,卻不敢輕易褻瀆。
待那笛音漸漸消失,只餘一樓尾音在梅林中飄蕩,那女子的裙襬卻是攀上了她身旁的梅枝,她只輕輕一抽,那梅瓣與輕雪便紛紛揚揚飄落下來,撫過她的潔白衣裳與青絲,又隨着她的舞動,飛揚而起,在這寒夜裡,衆人只覺一股馥郁的香味從鼻端遊離過,一時都又有搖搖欲醉起來。
而那女子,卻已經一個閃身,進了那梅林之中,再也尋不着蹤跡,只餘那輕輕顫動的梅枝,與滿天飄灑的紅梅花瓣與白雪飄揚而落,示意着她曾過來。
一時與宴的衆人都神態癡迷,不敢相信那人便是這樣不見了,過了良久,方都發出一聲輕微的讚歎,又似一聲嘆息,卻見又那梅林中的燈又亮了起來,從裡頭轉出吳家榜的幾個兒女來,有舉着一根笛子的吳清遠打頭,俱都面露笑意,抱拳朝吳家榜道,
“恭賀爹爹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吳家榜早已撫着鬍鬚哈哈大笑起來,不住點頭讚賞,“好,好,好。二小子,剛剛吹笛子的可是你?”
“正是兒子。”吳清遠恭聲答道。
“好,不錯。”吳家榜道,“那剛剛撫琴的又是誰?”
“爹爹,”卻是吳家的七小姐嬌聲嗔道,“爹爹去了軍中這幾個月,難道連女兒的琴聲都聽不出來麼?”
吳家榜又哈哈笑了兩聲,說道,“小七最是溫宛。不像你。”他指着吳喜香,腦上似有惱色,“成日裡就知道舞槍弄棒,開個繡芳園又惹上官司,叫爹爹不省心。”
吳喜香卻自嘻嘻笑着,“誰叫爹爹您是這樣的性子?七妹長得像她孃親,所以溫宛可人,可是我女兒我長得卻像爹爹,常人說道,虎父焉有犬女嘛,是不是?”
吳家榜還待想說,被他右側的吳夫人攔住,說道,“好了好了,大好的日子,又有這樣多的客人在,你要教訓女兒,等往後,有的是時間。”
吳家榜卻是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嘆道,“好啊。老夫此次告老還鄉,看到這羣兒女,倒也安慰。夫人,這些年,辛苦你了。”
與坐的賓客這才知道原來吳家榜此次歸家,卻是告老還鄉了。一時恭賀之聲不絕,個個讚歎道,“吳大人一生戎馬,此次告老,定要在家好好享享這天倫之樂了。”
吳喜香心懷大暢,大浮了一杯,又朝吳喜香投去讚賞的目光,“喜香,很好。爹今天非常高興!”
“爹您喜歡便好。”吳喜香笑道,“我還怕爹你看了後覺得不好,要怪罪女兒呢。”
“你若是能改一改你的這個火急性子,爹便不怪你。”
“爹,”吳喜香道,“您怎的還說這個?”
“怎不能說?”吳家榜道,“杜然呢?怎的還不出來?”
吳喜香聽了吳家榜之言,神色不由便是一變,卻見人羣中擠出一個人,恭聲朝吳家榜道,“孩兒祝伯父大壽……”
他話音東落,吳家榜已經哎了一聲,說道,“什麼伯父,叫爹爹。”
杜然面上一喜,拿眼梭了吳喜香一眼,恭聲道,“是,爹爹。”
一旁的吳喜香已然是早已羞紅了臉,又是賭氣,又是惱怒的,轉身便走,一旁的吳夫人已經對着她一努嘴,杜然會意,慌忙追了上去,“喜香,喜香,哎,喜香,你走慢些,你去哪裡,喜香……”
原任長江水師提督的吳家榜吳老爺要在大年初八迎娶第八房姨太太一事,便是在吳家榜過了六十大壽後,如同一陣風一般,吹遍了這座被一條叫桃花江的小溪貫穿整坐縣城的桃花江縣。而當時參與了吳提督六十大壽晚宴的人們,卻是個個記住了那個在梅林中口攜一縷紅梅,赤足在雪地中起舞的女子,當時的
驚鴻一瞥,卻是造就了吳老爺老來風流的佳話。
一時此時在桃花江內風頭一兩,卻都是言道吳老爺年近六十,竟然坐擁八房美妾,當真是叫人好生羨慕,只是不知這羨慕裡頭的衆人是真心羨慕呢?只是人們羨慕感嘆之餘,又不得不爲那日在梅樹之下起舞的女子所惋惜,那樣的冰肌玉骨,竟要融化在吳家榜這老鬼的臂彎,真真是叫一個暴殄天物。
難則天性風流者如同吳老爺,回想起當年自己還是個孤兒時在資江邊上靠給人掙船度日時所說的豪言壯語,“他朝若是飛黃騰達,定要娶上七八房老婆,方可不辜負今日之孤苦。”
而今他竟當真實現當初之諾言,不僅飛黃騰達,竟還當真娶了八房老婆,人生得意者,莫不如吳老爺也。
時光荏苒,一轉眼,已是冬去春來,山上的皚皚白雪早已化做成了滿江春水,在桃花江內奔流一去不復返,而桃花亦是在不知不覺中攀上了枝頭,笑看這紅塵世事。而吳家八姨太身懷有孕一事,亦是在此時傳出了消息。一時市井之人,便又無不讚嘆這吳老爺果真老當益壯,竟然還能在這把年紀,得個兒子,果然是寶刀未老也。
而那個被判謀逆之罪的葉玉笙卻是日日夜夜呆坐在天牢之中,對這外頭的世事根本是分毫也不知了。因是死囚,她手足均被腳鏈銬着,極是沉重,壓得她只得整日枯坐在牢內,看着牢頂那方孔裡的光線明瞭又暗,暗了又明,如此日復一日,她早已不再在牢內編草結環,反正不過是一死,連這最後一丁點的消遣也省卻了。如此一日日過下來,牢內的溫度亦是隨着外頭的頭光漸漸高了起來,她心下明瞭,到了春日,再過了夏,入了秋,她的死期也便到了。
她在這牢中呆了有近半年之久,自宣判後,再無一人來探視於她,她心中早已沒了悲喜,更遑論恨誰了,到了此時,她是連對段夫人的那恨意也都消失殆盡了,一心想着的,便是月茹,也惟願她此生順利了。天牢難見天日,比起原先所呆的大牢,更是潮溼,她的一雙寒腿過了一個冬日,已然痠疼得連知覺都漸漸失去了。她眼中再無半點淚意,忍受着身上的疼楚,只願時光再過得快一點,快一點,以便讓她快點離去,早日登了極樂。
一入了春,雨水便格外的多,今年的天也不知是不是缺了一塊,那雨便是不曾斷過,一日日的落下來,那池中、路邊、田野間的水草便如同遇到了這世間最好的養份,瘋長起來。而鼠疫亦是在此事如同蝗蟲一般席捲而來。
葉玉笙連日看着那窗孔裡陰暗的天,身上越發的乏力,這一日牢役送了飯來後將那碗徑直放在牢外離去,她並不覺着飢餓,只是呆呆坐着,不過片刻,便見一隻老鼠左顧右盼,卻是打那碗飯旁經過了,許是聞到了那飯香,在那裡便停了一停,一隻爪子便探到那碗中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