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中的淚便又下來了,深吸一口氣,緩緩又從懷中掏出那張休書來,在燈下又細細看了一遍,良久,那牀上的人似乎已經睡着了,只聽聞他輕輕的呼嚕聲,她又將那休書仔仔細細折了,從牀底下頭拖出一個小小的匣子出來,開了鎖,將那休書放了進去,復又鎖了,依然將它推進了牀底。
之後,她方出了門,往梅落苑裡行了去,隱隱還可隱肖嶽凡的夢中之語:“其實你哪裡是個手無寸鐵的……我纔是個手無寸鐵的,好歹,你還知道點個穴道,我麼,我就……”
她一時嘴角不免浮起一絲苦笑,也不再理會,不急不慢的走着。梅落苑便就在倚竹軒隔壁,拐過兩條彎彎扭扭的長廊,再穿過一個月門,走不了幾步便到了。
她從那月門裡出去,只見梅落苑裡隱隱有燈光傳來,待她行至院門口,不禁便有些怔愣,只見這梅落苑裡頭一遍燈火通明,便是那樹梢之上都垂了紅燈籠,她心下詫異,便加快了腳步,進了梅落苑,朗聲喊道:“大嫂?”
不過片刻,便見大少奶奶急急從屋裡跑了出來,見到她,似乎極爲歡喜一般,急切道:“玉笙,你來了呀。”
“大嫂。”葉玉笙問道,“怎的這麼晚了,還點着這許多的燈?”一邊已經被大少奶奶拖着進了裡屋,只見屋子裡竟還坐着兩個人,竟然是梅落苑裡的兩個大丫頭,只見兩人神色頗爲萎頓,掩着嘴,打着哈欠。
大少奶奶聽聞葉玉笙這樣問,臉上不由得便是一紅,猶豫着,卻是不知道說什麼好。葉玉笙見她這副模樣,心中已是明瞭,忍不住便笑了一笑,朝那兩個大丫頭道:“夜深了,你們都屋裡休息去吧,大少奶奶這裡,有我做陪便可以了。”
“可是……”大少奶奶還想說什麼,被葉玉笙笑着止住了:“好了,大嫂,有我在,什麼都不用怕。”
那兩個丫頭得了令,心中自是歡喜無比,忙站了起來,朝大少奶奶與葉玉笙行了禮:“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待她們走了出去,屋子裡一時靜了下來,大少奶奶卻是左顧右盼的,極爲不自在,葉玉笙拉着她,將她按在凳子上頭坐定了,她方一臉憂色的道:“你來了便好了,我一人在這裡,着實有些害怕。”
“怕什麼?”葉玉笙道。“嶽軒死得這麼不明不白的,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回來,認不認識回來的路。”
大少奶奶道。葉玉笙忍不住的,便又笑了起來,大少奶奶一時也是覺着可笑,“你說我這人,也真是糊塗了。”
“不用怕,大哥他,不會回來的,你放心罷。”葉玉笙安慰她,“即便回來了也無防,他如何會害你,是不是?”
“你說得也是。”她道,“怎的這麼晚了還過來了?”
“我想在你這借宿一晚,可行麼?”葉玉笙道。
“那是自然了。”大少奶奶道,“我一人在這裡,還着實不太敢睡。”
兩人又說了會子話,方各自洗漱了,躲到了牀上,有一塔沒一塔的聊着天,“嶽凡他沒有事吧?怎的會發生這樣的事?”
“喝醉了,在倚竹軒裡發了好一會子的酒瘋,我看到他心裡就煩。”葉玉笙道。
“也無怪得了,你說二弟當真也是的,那個於老闆明明一直跟着嶽凡的,家裡再不同意,他也不能這樣啊,還讓人家有了身孕,當真是亂來……”
“也不知他們二人怎的會扯到一塊去了。”
“那個於老闆也是,無怪得爹那會子那麼激烈不讓嶽凡取她進門,不料竟是個這樣的,真是上不了檯面,嶽凡沒娶她也當真是大幸了。”
“也不知二哥怎的還抽上了大煙,爹生平不是最厭惡抽大煙麼?”
“可不是麼,肖家現下原本就事多,他還這般。”
兩人一時都沉默下來,月光透過窗戶孔,射了進來,剛到照在水清色的帳子上頭,一晃一晃的,像有個鬼影子。大少奶奶不由便是一抖,翻了身,面向着葉玉笙,她的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閃着光,顫抖着道:“我不想呆在肖家了,可怎麼辦?”
葉玉笙原本已經有些渾沌的思維一瞬間便清晰了過來,睜開了眼來,看着她。她卻緩緩閉上了眼,嘆一口氣道:“不想呆也得呆着啊,爹孃哪裡會讓我走,他們就知道要顧全任家的臉面,哪裡會管我呢……”
便有一嘀淚緩緩從她的眼角溢了出來,葉玉笙心中一驚,想要安慰她兩句,她卻已經又是翻了個身,背響着她,良久再無一言,在這寂靜之中,兩人便都緩緩的,沉入夢中去了。
到了第二日,依然是個烈日炎炎,許是因着天氣炎熱,在夢中都不得安寧,肖家人個個都起了個大早,因而卯時剛過,便都齊聚在飯廳裡用早飯。
不過一夜,葉玉笙發現肖家幾個長輩竟是都又蒼老了一分,額上的皺紋愈發深了,鬢角的白髮又添了不少。肖嶽凡經過一個晚上的熟睡,倒是清醒了過來,臉上的陰霾卻是甚爲濃厚,二少奶奶陳芕芝一雙眼睛通紅,顯是因爲昨日夜間傷心過度。一時飯桌之上極爲安靜,只聞筷箸碰觸碗碟的聲音。
待用過了早飯,衆人依舊坐在那裡,聽肖老爺道:“眼下肖家突生變顧,失了上貢資格。但我昨夜思慮良久,這也未嘗不是件好事,至少無需再年年爲這貢品之事提心掉膽。嶽軒死於非命,我已經想過了,肖家即便落魄,但骨格不能失,便是傾家蕩產,告上朝庭,我也定要爲他討一個公道來。”
葉玉笙聞聽此言,心下一驚,擡眸便朝肖嶽凡望了過去,卻見他也正皺着眉,望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然則雖是如此,肖家的日子總還是要過去,祖先辛苦打下的家業,不能就這麼毀在我的手裡,雖是不再上貢,但作坊還是在的,深竹淵裡的竹子毀了,倒是還有香葉林裡的的竹子,雖是少了些,但總還是有的。以後作坊
裡的事,嶽凡你要學起來……”
“那爹,嶽凡他……”卻是二少奶奶陳芕芝忍不住問道。肖老爺看她一眼,沉默片刻,方緩緩道:“呆會你去祠堂看看他,是死了還是如何?”這話卻是朝着二姨娘說的:“若是還活着,你便問問他,是要肖家,還是要那個戲子,他若是肯跟那個戲子一刀兩段,肖家作坊裡倒還能有他的一席之地,若是他不肯,那他從此便不再是肖治儒的兒子。”
“老爺,”二姨娘已是又忍不住的抹起眼淚來了,“那他自然是要肖家的,他怎麼會要那個戲子?斷斷不會的。”
“如此那是最好了,”肖老爺道,“他若是還想做我的兒子,那大煙也是斷斷不能再抽……”
“那是肯定的,肯定的,一準能戒掉的,一準!”二姨娘忙點頭道。
“嗯,”肖老爺點點頭,“那你去吧。大家也都散了。”當下衆人便也就漸漸散去了,過不多時,便聽得外頭有人在喊:“老爺,本家大伯前來拜訪……”
想來是肖家族裡漸漸也聽到了些風聲,竟是來了一大撥的人,男男女女擠了進來,男人們被管家迎去了前院裡,女眷們則被領着,到了後院的堂屋裡來。
大太太與老夫人自然一時之間忙碌不已,招呼着下人給客人看茶,一併的叫去了三個妯娌,陪着客人說話,即便再是落魄,肖家的禮數也都還是在的。
都是些葉玉笙不曾見過的生面孔,個個生得極是慈眉善目的,穿着精緻,卻也並不十分華貴,想來也是考慮着肖家纔剛死了人,不可過於鋪張。
“弟妹,”有婦人說道,“出了這麼大的事,怎的也不知會我們這些本家親戚一聲,嶽軒突然過世了,我們連喪都沒來得急奔,人就已經火化了。”
“原本是想通知大家的,把信的人都出了門,又被叫了回來,沒有辦法呀,嶽軒死得冤枉,又無子送終,叫你們這些長輩來給他送終總是不便,那凌道長又說這事頗不吉利,施了法術,將他火化了……”
她一時間又是心中難受非凡,忍不住又抹起了眼淚,那原本坐在一旁的老夫人,此時亦是忍不住嚶嚶哭出了聲來:“我的孫兒死得慘呢……”
一時間竟是聞者流淚,在場的諸位都是傷感不已。茶過幾巡,衆人無非都是些安慰之語,漸漸的也就起身告辭了,送走了本家親戚,肖老爺進的廳來,臉上一臉的怒氣,坐在凳子上,喝了一大杯茶,方重重的嘆了口氣。
“怎麼了?老爺。”大太太問道。
“料想他們來也沒什麼好事,嶽軒都走了這麼多天,他們才跑過來,還說什麼沒人給他們把信,這麼大個事,桃江城裡都傳遍了,他們會不知道?竟然還逼迫我,叫我交出做貢席的秘方,真真是癡人說夢。”
“什麼?”衆人驀的變色,“還當他們當真是來問候的。”
“那老爺,你可答應了?”大太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