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不殺我了?”我笑着回過頭。卻見楊堅正斜倚着池邊的扶手,湖藍色的長衫緊緊地貼着他的身,頭上戴着的紗帽也在他浸泡在水裡的時候跑脫了,於是烏黑的長髮搭在肩上,如黑色的錦緞一樣瀉下來,凝脂般的皮膚因爲被熱氣燻蒸地白裡透紅,宛若薔薇水晶。
我怔怔地看着他,對面的楊堅卻也是饒有興致地望着我,我驀地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就用手護住了胸口,把整個身子又埋進了水裡。
楊堅促狹地一笑,他臉上的笑意和從前的似乎有些不同,“娘娘身上哪處我沒有瞧過?不過,娘娘冰肌玉膚,滑膩似酥,現在瞧來,倒真容易讓人把持不住呢。難怪有那麼多人都對娘娘青睞有加。”
他戲謔地說着,想必也把剛纔宇文毓說的話聽了進去,還真以爲宇文邕是我裙下之臣呢。我也並不解釋,只衝他眨了眨眼,滿臉委屈道:“可誰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就像阮陌一樣,一顆心都放在公子這兒了,偏偏公子熟視無睹。”
在他把我從漢中帶往長安城時,這樣類似的纏綿露骨的調笑話,我也說過不少,可每一次楊堅都恍若未聞,我打算以身報恩的暗示,也被他打着哈哈一帶而過,只因他一心只盤算着用我來換取尉遲迥的信任,換取上位的機會,對我全然沒有興趣。這之後,我跟他之間的罅隙越來越大,不知不覺便成了宿敵,此時說這樣的話,在他聽來,自然是假的不得了的玩笑話。
可偏偏他“哦?”了一聲,雙眉一蹙,人一個猛子往水裡扎去,池水劇烈地動盪起來,一團湖藍色的影子在晃盪的池水裡襲來,在我面前破水而出,淋了我一臉的熱水。
雖然晚了,我還是下意識地背過身子去抹臉,哪知道耳朵一麻,我差點就高聲叫了起來,楊堅的手掌已經一把緊緊地捂住了我的嘴。他光潔的臉貼在我的後頸,臉上的水珠兒一滴滴地落在我裸露在外的肩上,這種感覺實在太過曖昧和刺激,我不敢大聲叫,卻使勁地掙扎着。
忽然渾身一鬆,楊堅收回手退開了兩步,我扳過身子惡狠狠地望向他,低聲怒斥道:“公子這是做什麼?就不怕被人聽見嗎?”
楊堅抱臂旁觀,“你既然說一顆心都在我這兒,爲何對我這麼牴觸?可你若本是虛情假意,曲意逢迎,剛剛明明有機會離開的,你選擇留下,就不怕性命再度落入我手嗎?”
我一愣,旋即明白過來,怪不得楊堅態度大變,原來問題出在這兒。他只當我是被他挾持纔不得已掩護他的。可剛纔宇文毓進來的時候,我和宇文毓離得近,和他離得遠,而且他又藏在水下,根本就無法控制到我。在他瞧來。我完全可以在此時脫離他的控制,不但可以輕易擺脫掉他,還能一箭雙鵰把他給直接拿下。
想必他在水下的時候,忐忑到了極致吧。
我暗暗一笑,他哪裡知道他自己將會是隋朝的開國皇帝,自然不會這麼容易就命喪黃泉。我今日就算僥倖從他的手中逃離出來,我和他只會更加交惡,他日一旦相逢,依舊逃不過一個死字。
得罪宇文毓不要緊,他是強弩之末,可楊堅不同,今日難得有機會可以和他化干戈爲玉帛,我怎麼能錯失良機?
“是曲意逢迎還是真心真意,於公子來說並不重要。公子只需要知道,不論是從前還是現在,阮陌始終不曾對公子存有惡意。阮陌對公子說從天上來,公子當真也好,當笑話也罷。但,公子只需知道一點,公子絕非常人,阮陌雖是個女流之輩,卻也願爲公子的大業添磚加瓦,剛纔不過是舉手之勞,不足掛齒。”我一氣呵成地說出口,連個盹都沒有打。
我甚至能從楊堅的雙瞳中看到我正在放異彩的眼睛,只是楊堅的眼眸裡頭卻是一片茫然,過了良久,那有些忐忑未知的茫然終於轉化成了一絲笑意,他忽然鼓起掌來。“之前我只是覺得姑娘聰明機靈,現在瞧來,這樣的詞放在姑娘身上,實在是不足以形容姑娘這樣的妙人兒。”
“同樣的話,想必大冢宰、天王都聽說過吧?甚至,只怕姑娘對彌羅突也說過一遍?做事滴水不漏,不論對誰都左右逢源,這就是姑娘的處世哲學?”楊堅在一旁揶揄道,眼睛裡頭是譏諷和好笑的複合體,我本欲辯解,話到脣邊卻突然間意識到楊堅對我的評價雖有些武斷,卻是一語中的。
我雖然沒有對宇文護等人說過同樣的話,但“左右逢源”,不論是誰當權得勢都不會牽連到我,這不就是我所思所想的嗎?我斜睨了楊堅一眼,隱隱生出一股悲愴的感覺,到頭來,卻是這個不擇手段的楊堅最瞭解我。
楊堅的眼中堆疊起笑意,準確無誤地從水中撈起我的雙手,捏在手裡,不待我辯解就又補充道:“不過,古人說得好,識時務者爲俊傑。這是姑娘的優點,而非缺陷。姑娘這樣的妙人兒,不論是誰都求之不得的。在楊堅看來,不論姑娘對何人說過,又說過幾次,我都不在乎。今日謹在此立下誓言,他日若楊堅大業得成,定將與阮陌共享這天下富貴榮華。”
這樣豪氣的許諾聽在我耳朵裡卻讓我渾身一顫,我想要抽離出手來,“公子誤會了,阮陌絕不敢貪圖什麼天下富貴。只要公子不計前嫌,能讓阮陌平平安安、自由自在地過日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姑娘不必畫蛇添足,姑娘剛纔說我心存大志,姑娘又何嘗不是?”楊堅對於我剛纔那番話不免有些嗤之以鼻,“如若不然,姑娘怎麼會費盡心思入宮爲妃?又何苦左右逢源,爲將來鋪下這麼多後路?”
我一時語塞,一直以來,我都認爲自己是被逼於無奈纔不得不放下尊嚴,放下仇恨,只爲了能夠獲得自由;可原來在其他人眼裡,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主動選擇的。
楊堅輕輕地捏了捏我的手,這便扭身走出池子,把已經溼透了的外衣脫了個光,曬在榻後用於取暖的香爐旁,“姑娘用不着不好意思承認。千百年來,從來都是強者生,弱者死,良禽擇木而棲,乃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他說着,忽然衝我睆然一笑,“但願我會是姑娘最終挑中的良木。”
他說話的瞬間,我居然詭異地想起了宇文毓,想起他曾經用那樣譏諷含怒的眼神怒視着我,質問着我,就這麼相信宇文護這株良木?他鼓鼓瞪着的眼睛,就像是一隻丟進滾開水的青蛙,好不嚇人。
我不知爲何會突然想起宇文毓,我驚悚地把這突如其來地古怪感覺收回去,不敢再胡思亂想,一邊看向楊堅期待的目光,一邊點了點頭,斬釘截鐵道:“公子是百裡挑一的佳木,自然也是阮陌的良木。”
楊堅聽了,如同蓮花般的笑容在他的臉上盛開出來,“既然如此。那就請姑娘再幫我一個忙。這個月月末,朝廷將舉行大儺之儀,這在本朝亦算是首次,想必會很隆重,雖說歷朝都只是天子與諸臣參加,不過,這次,若是後宮嬪妃能一同加入,就更加圓滿了。”
我一愣,旋即明白過來,“公子想再見獨孤貴妃一面?只是,想必公子也瞧見了,阮陌只怕不能說服天王讓後宮嬪妃加入。”
“雖不能說服天王,卻能說服大冢宰。”楊堅笑吟吟地看着我,“姑娘有這個本事的。”
我頓了頓,忽然間明白這其實是一樁交易,這便以退爲進道:“雖說如此,不過公子也該告訴阮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公子剛纔還說再不需要進宮見獨孤娘娘的。”
楊堅微眯着眼,重又走近我,在我身旁抱膝坐下,“告訴你也無妨。我的二弟楊整與獨孤家的大小姐自幼就相識,我父罷免將軍之後,原本是要帶着我們一家告老還鄉的。可不知爲何,最終並未回鄉,而是帶着一家老小前往漢中一帶。家父本來就重傷未愈,到漢中不久就撒手人寰。也就在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此番獲罪,乃是獨孤信別有安排。他的五千親兵被他偷偷安排出京,各自招兵買馬,經過這麼長時間,想必也該有數十萬之衆了吧。”
提到這些精兵,楊堅的眼睛裡頭便放着異彩,我一凜,“公子的意思是,公子的二弟和獨孤貴妃原本有情?那麼,他又和獨孤信的五千親兵有何關係?”
楊堅笑了笑,“楊整十歲就隨我父入軍旅,屢立戰功,頗得獨孤信讚賞,我父本是獨孤信親信之人,獨孤信五千親兵號令統帥自是我父無疑。無奈我父年邁,獨孤信便直接將統帥之權交給了楊整。”
“這麼說來,那半邊兵符就在公子的二弟手裡?”我急急地說道,擡起頭卻見楊堅嘴角的笑意有些泛冷,我有些明白他的感受,他纔是長子,但所有鋒芒都被他的弟弟掩蓋。
楊堅冷笑一聲,說道:“在他手裡又如何?獨孤信自殺時,有人帶信給他,他縱是有一百個心想去救人,卻偏偏生了重病,連自己的性命都救不了。”
“如此說來,二公子已經死了?”我忽略掉楊堅冷血的輕嗤,急急地問道。
“死了。回天乏術。”
“那,統帥親兵之權呢?”
楊堅眼眸裡頭的寒意更加深了,“他臨終之時,把帥印暫交給我三弟代管,讓我入京把半邊兵符想辦法交給獨孤大小姐,他告訴我,只有這樣方能取信於獨孤家,最終成爲親兵統帥。”
我不禁默然,“要號令獨孤信昔日的親兵,只有將兩塊兵符合二爲一才能成爲真正的統帥。公子的二弟這麼做,是想讓公子把統帥之權交還給獨孤家。”想必這位二公子楊整早知道其兄長楊堅的狼子野心,生怕他會把獨孤信的親兵據爲己有,但虎符在手,他又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交給獨孤貴妃,於是只好想出這樣欺騙的法子來。
“如此說來,難道那兩塊虎符都已經在獨孤貴妃的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