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鈺低低的垂着頭,雙手負在身側,握成了拳。
“不管怎樣,這件事你也有錯。”沈紫言神色微凜,“在同窗面前該給母親體面不假,可也不能掉以輕心,你也老大不小了,這些事情,不用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嘮叨了。”沈青鈺已是滿臉羞慚,“是我大意了,總以爲是在家中,翻不出什麼浪花來。”
沈紫言默默嘆了一口氣。
曾經幾何時,她也簡簡單單的以爲家是託身之所,能給自己庇護……
可惜前世發生了那樣的事情,終於讓她一夕間明白,能挽救自己的,唯有自己罷了。
這就是求人不如求己。
雖說是姐弟,可有些話,也只能點到爲止罷了。
沈紫言又將話頭拉了回來,“不日就要科考了吧,準備的如何了?”提起自己擅長的事情,沈青鈺一點點恢復了神采,“做了不少策論給父親審閱,應該沒有多少岔子的。”沈紫言就鬆了一口氣,沈青鈺若能得中進士,也算是實現了母親生前的希望。
“說起來,福王府的二公子,今年和我一道考試。”沈青鈺淡淡瞅了她一眼,“也不知那邊如何了。”沈紫言抿了抿脣,沒有說話。二夫人之事,畢竟是福王府的醜聞,她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在沈青鈺眼中,杜懷珪可能只能被福王府掃地出門的兒子而已。
杜懷瑜死後不久,福王或許從怒氣和悲痛中漸漸平復,很快一揣摩,就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也是一日的功夫,對杜懷珪的態度,已經大不如前。待到杜懷瑜百日孝期一過,立刻就命杜懷珪搬出了府,沒有留半點餘地。據說每年只供給杜懷瑜四十兩銀子的花銷,公中的銀子,全部由杜懷瑾一人掌管。
四十兩銀子對於普通人家來說可能是天文數字。可在這寸土寸金的金陵城,是九牛一毛。到如今還能屹立在公卿之家行列的人家,個個都是人精似的。杜懷珪遭福王府冷遇的消息一傳出去,那些原本蠢蠢欲動想要將自家女兒許給杜懷珪的人,也就就此打消了念頭。
這些事情,沈紫言都略有耳聞。
不說別家,就是沈家這位大太太,當日都曾經有過想法。這事情沈紫言自然是百般不情願,也就打着哈哈糊弄過去了。當日杜懷瑾還在一旁忿然,大太太前世苦心孤詣置她於死地,這一世好容易能尋着機會,自然要好好報復。言外之意自然是想要應下這門親事,好好戲弄沈佩夏一番。
卻被沈紫言拒絕了。
若沈佩夏嫁給杜懷珪,堂姐妹二人就變成了妯娌。
雖說杜懷瑾可能動什麼手腳,可沈紫言還是不願意給自己找不痛快。
現在只是堂姐妹,還可以藉故不見。可一旦成爲了妯娌,逢年過節的,難免要走上一陣。說不準外人還是冷眼瞧着她們妯娌二人,指指點點。看着一張刻薄的臉在自己面前不時晃上一陣,沈紫言自問沒有那個好耐心。
風頭過去以後,杜懷珪的婚事就被耽擱了下來。
人人都知道杜懷珪如今被福王嫌惡,又沒有什麼資財,更兼是丫鬟生的,也沒有什麼功名。說白了,離開了福王府,連一般人家的子弟都比不上。也不知杜懷瑾動了什麼手腳,杜懷珪屢次應考,總是不得中,久而久之,難免有些鬱郁不得志。
現在二十來歲將近三十歲的人了,卻還是一事無成。看樣子是要揹着童生的名聲一輩子了。年紀輕輕,鬢角已生出了幾絲白髮。早幾年沈紫言還聽說杜懷珪終日借酒澆愁,整個人再也沒有了從前見過的意氣,只是變得越來越陰沉,只是看着那雙眼睛,就叫人不禁打個寒戰。
杜懷瑾也不肯放手,連那些庶務,也不肯讓杜懷珪碰上一碰。沈紫言知道他心裡始終卡着一根刺,哪怕時間一點點過去,終究是無法拔去。杜懷瑜之死雖說是很多因素雜糅在一起造成的,可和杜懷珪到底有脫不了的干係。
幾個月前還有幾個無賴登上福王府的大門來要債,自然是被小廝們驅逐了出去。也不知杜懷珪怎的欠下了一大筆債務,或許是頻繁出入賭場的關係,也或許是經常出入青樓的緣故。杜懷瑾倒是一如既往的漠然,可福王爲此生了一場氣,後來索性宣佈,就此和杜懷珪斷絕父子關係。
此話一出,金陵城就有好事之徒傳出各種話來。
只半個月開外,那些流言也就漸漸的散了。
杜懷珪走投無路,賣掉了分家時送給他的宅院,連帶着家裡略有姿色的丫鬟小廝也都悉數賣了,更不必說那些古董傢俱一類的了。只聽說現在脫身在寺廟裡,或許是大徹大悟,也或許是最後一搏,聽說現在刻苦攻讀,就等着金榜題名。
對於這樣一個躲在陰暗處,隨時可能跳出來將人咬上一口的人,沈紫言只能暗自祈禱他在這條路上不會走得太遠。說不準有朝一日杜懷珪入朝爲官,會成爲一代陰謀家也未可知。這個可能性明顯不會太高,不說他現在是一個童生,哪怕是金榜題名,能不能通過殿試,還不是皇上一句話的事情。
誰不知道皇上和杜懷瑾關係最爲親密……
沈紫言輕撫額頭,就聽得沈青鈺又說道:“我前一陣子見過二公子,似乎消瘦了不少,就連身上的衣服,似乎也沒有一件完整的……”沈紫言使了個手勢,阻止他再說下去,“個人有個人的宿命。”說得含含糊糊的,將那些隱藏在其中的來龍去脈,一句帶過。
沈青鈺也是聰明人,不再多問。立刻就轉了話頭:“子寧如今也快三歲了,姐夫可有什麼打算?”這話戳中了沈紫言的心事。按照杜懷瑾和福王的意思,似乎是想要杜懷瑾學武,走上他們的老路。
可沈紫言作爲母親,總是難免擔心杜子寧有朝一日會上戰場。
那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地方。
血雨腥風,想一想就叫人不寒而慄。
可這是福王府的傳統,就是福王妃,當年也沒有什麼怨言的。
沈紫言也只得憋在了心裡。
“看樣子是想要子寧習武從戎呢。”沈紫言的聲音淡淡的。
沈青鈺倒也沒有覺得如何驚奇,只開懷笑道:“若是我出身在這樣的人家,也要棄筆從戎!”面上突然浮現了沈紫言從未見過的豪邁。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副樣子……
沈紫言心念微動。
一直纏在心裡的死結,微微鬆動。輕輕笑了起來,“你當從戎是兒戲呢!”“那又有什麼!”沈青鈺下顎微揚,“男子漢大丈夫,如我這般手不能提,腳不能騎,又有什麼意思!能上戰場爲國效命,哪怕是死了也甘願的。”
沈紫言雙眼微眯,默默的看了他一陣。
沈青鈺似乎覺察到自己太過輕狂,忙打住了話頭。
沈紫言心中有一處,赫赫然崩塌。
原來不少男子,都有着這樣的夢。哪怕是自己從小念書的弟弟,論起此事,也沒有絲毫的懼怕。反而是滿滿的驕傲……
沈紫言若有所思。
略呆了呆,就和杜懷瑾一齊出了門,一路上,沈紫言眼角餘光不斷瞟向杜懷瑾。
暗自想,是不是正是因爲經歷過戰場的洗禮,所以整個人顯得格外的深沉。彷彿任何事情,在他面前,都不足一提。
指點江山,笑看山河,也如是而已。
一陣風拂過,沈紫言才從紛亂的思緒裡抽出身來。
“不久就要科舉考試了呢。”沈紫言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平常沒有什麼分別,“只盼着青鈺能高中才好。”杜懷瑾微微笑了笑,摸着她的頭,莞爾一笑:“青鈺小事糊塗,大事卻是清楚的。他不僅聰明,又好學,我許熙偶有提起,在那些太學生裡,青鈺算得上是一枝獨秀的了。”
不管是不是安慰之言,能得到杜懷瑾的認可,沈紫言心中還是有些欣慰。
猶豫了許久,才說道:“我聽說二哥如今寄身廟裡,今年只怕是要背水一戰了。”
“就那樣吧。”杜懷瑾眼中籠上了一層寒霜,“我做過的事,從不反悔。”沈紫言心中微跳,“你還是要打個招呼?”“那是自然。”杜懷瑾面色淡淡的,顯然不欲就此事多說,“就算我不打招呼,從童生到進士,還有老長的一段路要走。更何況就算考中了狀元,能不能留在金陵城,能不能做官,還是兩說。”
顯然是不想給杜懷珪留半點後路。
沈紫言心裡頗有些複雜。
杜懷瑾這種決絕是她所喜,也是她所懼。有時候見着他冷冷的吩咐下去,難免忍不住胡思亂想,若是有朝一日,自己也被如此對待,該如何是好。屢屢想至此處,沈紫言也只能暗暗苦笑罷了。
一千個沈紫言,在杜懷瑾這樣的老油條面前,還是微不足道啊。
沈紫言強迫自己不再亂想下去。
卻不知杜懷瑾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般,低聲問:“現在是不是怕我了?”
聖誕節快樂!還有四天考試完畢,到時候就解脫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