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歌樓舞榭,淒涼廢冢荒臺。萬般回首化塵埃,只有青山不改。
竹溪縣城裡的富室地窖都已被劉宗敏蒐羅一空了,那些富戶的滿腦肥腸倒也讓劉將爺有些訝異。城中都已饑荒到了,每天都在上演食人慘劇的地步,可僅隔着一面高牆,這些富室人家,居然還可以穩坐釣魚臺,屯着這麼多糧、肉、酒食,真不怕饑民蜂起生變,揭竿起義,把他們一個個點了天燈?
不過劉將爺自有好生之德,他只是用十幾具夾棍稍微伺候了一下那些個富室人家,既沒有像官兵一樣縱火爲樂、環刃殺人爲戲,也沒有像滿洲人那樣以繩穿手、以索勒脖、賣民爲奴。至於地窖中的糧食都被闖營搜走後,這些富室要怎麼活下去?他們大可以去問問滿街的饑民,是如何活下去的。
“想不到小小的竹溪縣城裡,遭了水、旱、蝗、兵這等大災,這些個有錢人還能吝嗇的起來。”李過顯然也對劉宗敏的收穫頗爲吃驚,這次打破竹溪縣縣城的收穫,遠遠超過了老掌盤的預料。
“還有沒有識字的人?白旺一個人記錄繳獲的物資,實在忙不過來了。”劉宗敏一手甩着根馬鞭,一邊對李過問道——闖營之中,繳獲歸公,無論金帛、米粟、珠貝等物,都要先上交掌盤,一切支費也出自掌盤,食物不足,則所有人平均減少,人不能囊一金,犯者死。
明末的流寇多有這種集中財務和後勤的制度,但就像羅汝才耽於歌樂、張獻忠稍好女色一樣,大部分流寇的掌盤首領,都很難做到真正的繳獲歸公、上下均短。但李自成在這之中又比較特殊,他既不好女色,又對物質享受沒有什麼要求,粗糲與士卒共之,也因此,如今闖營雖然僅剩下幾百人馬,困死山中將近一年,卻依舊保持了一支真正軍隊的氣質。
“老管隊,我曾讀過幾年私塾,識一些字。”自從被李過收爲義子後,李來亨便先跟在了李過的身邊,由於他是新加入闖營的人員,劉宗敏和李過暫時就沒給他安排什麼工作,這讓李來亨心中着實沒底。
此時李來亨聽到劉宗敏的問話,馬上便抓住機會,毛遂自薦。在識字率極其低下的明朝,能書會寫,絕對是一種巨大的優勢了。
李過也並不知道李來亨居然還讀過私塾、識字,多少有些吃驚的樣子。他本來就總是一臉嚴肅深沉的表情,此時也看不出喜怒來,只是說道:“你餓的太久,讓你立即上陣打仗也是爲難人,若識得字,便先跟着白管隊,算是幫幫忙了。”
“一隻虎,你這個兒子倒有些本事啊哈哈,”劉宗敏爲人豪闊,心無他腸,只顧大笑讚賞李過的眼光,倒沒注意李來亨聽得多少有點彆扭——雖然李過年齡比他大上許多,又是歷史上的英傑人物,自己將他拜作義父也沒什麼心理壓力,可聽到別人說自己是李過兒子的時候,還是有些微妙的不順耳。
“這雨是越下越大了,來亨,你快去幫白管隊將事情辦好,我們大隊人馬,也好趕在官兵抵達前撤走。”鄖陽山區的這場大雨,確實是越下越大,對闖營和官軍同時造成了很大阻礙。李過心中也漸漸產生了一種不安感,雨中行軍並不簡單,闖營這趟路,可能並不好走。
“好,義父,這也算是我在闖營中真正的第一樁差事,自當盡力爲之。”李來亨點點頭,向李過和劉宗敏各抱拳示意了一下,便轉身離去。
李來亨雖然聽到別人稱呼自己爲李過的兒子,還是會有些不順耳,但他自己倒是十分順口地將李過稱爲義父了。這亂世中,剛剛被嫁接到一起的一對父子,既存有許多的隔閡,可也有些微妙的溫情觀感了。
李過看着李來亨轉身離去的背影,這個消瘦的少年人,像極了多年前跟着亦叔亦兄的李自成,一同掘開米脂富室窖藏糧食,開倉濟民的那個惡少年般的自己。
十年的戎馬風霜,讓李過已經習慣了將一顆赤子之心藏在嚴肅冷漠的外表之下,但此時他看着走入大雨、模糊了身影的李來亨,心中卻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預感。
“捷軒大哥,你覺得這小子像不像十年前的我們啊。”
劉宗敏看了一眼李來亨的背影,突然大笑起來,答道:“哈哈哈,十年前我們之中也只有自成識字,一隻虎你的兒子更像自成嗎?哈哈哈哈。”
李來亨自然是聽不到劉宗敏的這句戲謔了,此時他正忙於和白旺記錄着米、麥、豆、束和金銀酒肉的數量。
米和麥是最重要的糧食,人無糧不活、兵無糧不行。而豆束則是指供馬匹食用的豆餅子和草束,雖然現在闖營之中缺乏馬匹,幾乎都是步卒,但也有必要做未雨綢繆的儲備,將來衝出鄖陽山區以後,勢必還是要重建騎兵軍隊的。
金銀酒肉相比之下,倒不是十分重要。李自成本人很少飲酒,在老掌盤都粗糲布衣的情況下,便是桀驁不馴似劉宗敏這般的人物,也很少在物質享受上超過李自成對待自己的標準。而金銀價值雖重,可如今闖營主要活動範圍,還是人跡罕至的山林之中,並無渠道將這些金銀花出去,暫時也只能先儲備起來了。
倒是這些物資的數量,確實也出乎了李來亨的預料之外。他相比其他闖營將士,在竹溪縣待的更久,瞭解自然也更深。
之前竹溪縣已到了何等的地步?光天化日之下,饑民剖分爭搶屍體而食,到了夜間,更是常常能聽到被活活吃掉之人的慘叫聲。
李來亨本以爲飢餓已經徹底摧毀了竹溪縣的人倫道德和社會秩序,可如今他才發現,原來人吃人的地獄,只在黔首平民之中而已。那些富室大戶,退守高牆之後,依舊還可以鶯歌雀舞,安享太平光景。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真是多少年都不會過時的一種真理,只是人吃人的慘劇,比之道旁的凍死骨,更加能刺激李來亨內心最深處的一股悲憤。
白旺似乎看出了李來亨心中的不快,在旁說道:“闖營中識字人不多,我常負責這差事,早見慣了這景象。你提出的那個法子倒很厲害,畫上幾個那什麼表格?記錄起來便明晰許多了。”
他接着說道:“亂世百姓欲爲太平犬而不可得,賣身富室爲家奴,也未必能得一口飽飯,世道便是如此罷了。”
“世道便是如此……白管隊,你認爲這世道對嗎?”李來亨停下了手中疾書的筆,問道。
“呵,對或不對,現在我們做不了主,”白旺輕笑一聲,恍惚間李來亨卻從這個謹慎機警的年輕管隊臉上,看到了一種驍悍而勇猛的的氣魄,“但老掌盤的說過,天下事、在人爲,老朱家要是辦不好治天下的這樁差事,總有人辦得好它!”
轟——
伴隨着雷聲,雨下的更大了。竹溪城中的闖營將士,已將糧秣軍需捆綁收拾乾淨,周圍還有許多饑民,躲在破屋中,透着縫隙看着那些糧食,眼中滿是紅色的光芒,可臉上卻又還是那副麻木的表情,生不起半分勇氣去爭搶糧食。
負責攻打竹溪縣城的闖營幾位將領,也都來到了城門處。劉宗敏此刻戴了頂從官兵身上剝下來的頭盔,而李過則只戴着頂蓑帽防雨,李雙喜、白旺則都是簡單戴了頂大氈帽遮擋雨水。
這一羣人聚在城門口處,正在商議着出城後,如何在左鎮大軍的眼皮子底下,將繳獲物資送回深山老林中老營的方略。
“這暴雨天氣,山道難行,左軍未必會在這種天氣裡出兵來竹溪縣城。”李雙喜率先說道,他想的倒是不深,只是覺得左良玉一直以來對追剿闖營都不上心,未必會下那麼大心力,在暴雨天離開駐地作戰。
李過則反駁道:“我們不能事事求寬,萬一左良玉下了狠心,已然發兵,咱們毫無準備,豈不是死路一條了。”
李來亨心中默默點頭,闖營是流寇造反,比起官軍,力量實在是弱了太多。唯有萬事小心,才能生存下去。
劉宗敏也贊同李過的意見,他說道:“左兔兒爺說不定也猜測,暴雨天我們不會離開竹溪縣城,便派大兵雨天奮短兵,來殺我們一個猝不及防。”
“咱們要運送那麼多糧秣,又要應付左兵的話,就很困難了。”李雙喜面露難色說道。
“我看還是要分兵而行,”劉宗敏此時也皺緊了眉頭,那一副嚴肅深沉的表情,像極了李過,他又說道,“兵分兩隊,前隊運送糧秣先行返回老營,後隊且戰且走,牽制官兵。”
李過頓首稱是,說道:“我的意思也是這樣,必須留下一支後隊……只是這後隊,要獨力應對左兵,形勢便很兇險了。”
李來亨隱約感覺到義父李過看了自己一眼,心中馬上不安了起來,自己是剛加入闖營的小卒,不會這就要被當做誘餌,留下來給主力轉移斷後了吧?
李來亨的這番小心思,倒是符合他後世中厚黑學的理論。不過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闖營若依照厚黑學那種理論來發展,到了困居山林中的這等境地時,早就該瓦解了——闖營之中,另有一套不同的行事邏輯。
果然,劉宗敏和李雙喜即使是同時說道:“那就由我留作後隊!”
李過一臉不快,對着李雙喜說道:“後隊要且戰且走,需得膽大心細的人方可,雙喜你平常辦事總有疏漏,還是去前隊爲好。”
聽到李過的這番批評,李雙喜不爲自己不用留下斷後而喜,反而是一臉哭喪,感覺深受打擊。
“捷軒大哥,前隊也有可能遭遇別股官兵,需要有一個精明強幹的人物帶隊。”李過又對着劉宗敏說道,“雙喜驍勇,但辦事不周全,白旺機敏,但威望不足,我看還是需要捷軒大哥你親自帶領前隊。”
“呸!”劉宗敏輕唾一口,對李過的安排甚爲不滿,他說道,“怎麼?那後隊是隻能交給一隻虎你來幹了嗎?我看不行。”
李來亨印象之中的劉宗敏,始終是一個十分刻板的形象,哪怕如今他親眼見到了劉宗敏,也還是沒有將劉宗敏從那個刻板形象中脫離出來。後世劉宗敏的刻板形象,似乎就是一個低配版的李逵一流角色,連張飛都算不上,他留在歷史上的事蹟,除了勇猛外,似乎便只有侵害陳圓圓、拷掠明朝官員等一類負面事蹟了。
可此時的劉宗敏,卻展現出了和李來亨印象中不同的另一面來。
他十分仔細的分析着闖營各隊各將的優勢和劣勢,同意了李過說的,白旺、李雙喜都不適合領導後隊的意見。但劉宗敏接着又進一步分析道:“前隊、後隊,實則都是且戰且走,前隊不能寄希望於不遇到任何官兵,後隊也不能一頭撞破南牆、全軍覆沒。但前隊重在走,後隊重在戰,所以我看,前隊需要一隻虎這樣膽大心細的人帶着,後隊則更需要我這樣的戰將帶隊。”
劉宗敏又強調道:“補之,你認爲軍陣廝殺、斬將奪旗,你比我更厲害嗎?”
他不再稱李過的諢號一隻虎,而是稱呼李過的字號補之,顯然是嚴肅了許多。
李過默然無語,他知道劉宗敏的意見更加在理,也只能默認了劉宗敏的安排。竹溪縣城中的闖營,就此分爲了前後兩隊,李過、白旺、李雙喜、李來亨皆在前隊,運送糧秣先行返回老營,而劉宗敏則單獨留下,率領他精心挑選出來的百名銳卒,進行斷後作戰。
闖營諸將的這番爭論,讓李來亨心中的一些刻板印象漸漸崩塌了。他自認爲對於明末的農民軍,沒有太多偏見,但也並沒有抱持多高的評價。
實際上在李來亨後世,多數的觀點都認爲明末是一個比爛的時代,而農民軍似乎連在這場比爛的競賽中,都最後輸掉了。
可眼前的景象,正告訴李來亨,明末的世道不僅僅是比爛。
明末有的不只是貪墨無能的官員、跋扈不法的武將、聞風而逃的軍隊和暮氣深沉的天下,它還有一些真正的英雄氣。
這些英雄氣,或深藏於秦隴邊關的黃土中,或深藏於萬里波濤的海洋中,或深藏於鬱鬱蔥蔥的叢林中。
邊馬南來動北風,屢陳長策矢孤忠。
羣豺橫暴嘉謀遏,儀鳳高飛事業空。
愁恨暗消榕樹綠,寸心漫擬荔枝紅。
欲知千載英雄氣,盡在風雷一夜中。
北風將至,闖營已然分列兩隊,李來亨也跟隨着前隊將士的步伐,走出了竹溪縣城的城門,踏出了自己通向那條荊棘道路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