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四。徐州蕭縣閆集。
陸鴻率部四百七十六人正冒着秋後的夜晚的淒寒,貓在閆集外五里的一處草溝溝裡瑟瑟發抖。他們的目標是唐軍駐紮在閆集的一個小據點。
南唐大軍秋收前攻入河南道腹地的計劃已失敗告終。雖然錢塘水師於九月初會合泉州援軍,終於在登州成山外海擊潰青萊水師,成功登陸並襲破文登、牟平,九月初十攻佔登州、十六攻佔萊州。
可是即墨一戰,被沭河大營出擊的軍隊完敗,接着幾乎是按照沭河軍設計好的路線一路退卻一路中伏,五萬大軍成功退進萊州城的不足八千。
陸路上,沂州附近唐軍埋伏了將近一個月的姜炎部突然爆發,接連打下費縣、承縣都是不費吹灰之力,緊接着圍攻沂州,當日被李毅臨時調任沂州刺史的紹輝據城死守,圍攻徐州三月無果的唐帥武晏率軍直奔沂州增援,卻依舊久攻不下。
這與他們打淮泗六州的迅疾兇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而此時陸鴻已經隨着韓清悄悄南下,兩人定了個打點釣魚的計策,由陸鴻團打擊唐軍據點,吸引大股敵軍來救,再由身後埋伏的突騎軍出手打擊。
計策原本是好計策,可是兩撥人馬從滕縣、沛縣、豐縣一路打下來,大大小小據點打下十餘座,被武晏留在後方圍困徐州的主力軍始終不見蹤影,韓清的突騎軍也一直躲在暗處,伺機而動。
如今眼前的閆集已經是最後一個目標了,順着汴河再往東南就是徐州治所彭城。如果今夜此計不中,只能到彭城外圍再做打算。只是他們一路打下來,唐軍的控制力明顯愈發強大,據點越來越密集,人數也越來越衆多,突騎軍隱蔽的餘地也越來越小。
陸鴻心裡不由得有些緊張。
不一會有人報告三流子回來了,陸鴻趕忙向隊伍後面摸去,這小子從攻打滕縣第一個據點起就被他派作斥候,居然屢屢不負衆望,憑着一身滑頭和機靈勁兒始終合格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務。
不過這一回卻有些意外,等陸鴻在隊伍末尾和三流子碰面之後,卻沒有得到想要的消息。
三流子一邊啃着在敵人身上搜刮來的乾糧,一邊向陸鴻解釋:埋伏在左近的不止他們一波人馬!有一部不知道哪裡的軍隊甚至就在他們東面四五里外,是半個時辰前剛剛埋伏過來的。因此他也沒敢多瞧,急急忙忙回來彙報。
同時他還對閆集裡的敵軍作了一番估計:光從旗幟、煙火和聲響上估計,約莫兩百到三百人,更具體的因爲時間緊迫瞧不出來了……
陸鴻心想,就這點信息有個屁用!
誰知三流子把眼睛一瞪:俺又莫那啥“三目點兵”,能活着回來不錯咧!
陸鴻一想也是這麼個理,乾脆丟下了狼吞虎嚥不再理會他的三流子,重新指派了兩個人去監視側翼的那支軍隊,自己又摸回了隊伍前頭。他此時不能與韓清聯絡——因爲他自己也不知道突騎軍現在的方位,兩軍自打進了徐州境內就分頭各自行事了——眼前的一切只能全憑與突騎軍的默契,以及自己的判斷和直覺行事。
可是如今陸鴻陷入了一個兩難的境地:進有掣肘在側,退則全盤落空!而且他隱隱地感覺到,即便沒有側翼的神秘隊
伍,今晚這一仗也絕不好打……
他做了個手勢把手下的幾個軍官叫了過來,等十來個人都碰了頭,後軍派給他的副尉吳衛打頭問道:“咋回事兒?”
這個神都來的毛頭小子據說是某個侯門子侄,原本在衛軍裡任閒職,上個月才被插進青州行營裡來混資歷。滿打算跟着大軍北上掙一份功勞,誰知道被李毅派到了陸鴻的手下,天天追着小股的唐軍喝西北風……
陸鴻瞧了他一眼,低聲說道:“我們側面有一部人馬,還不清楚是甚麼軍隊,現在就是想叫大家來商討個辦法——是打還是退!”
吳副尉道:“打啊,幹甚麼撤退!”他一路跟着這一團打了十幾仗都沒遇到甚麼像樣的挫折,因此心氣極高,只想早早殺進徐州解圍了事。
陸鴻無奈地向他解釋:“打是可以,不過兩頭的敵軍人數、佈置都不清楚,怎麼打?”
吳副尉絲毫沒當回事,滿不在意地道:“好辦,我帶三百人去打閆集,你看着側面的敵人,幫我斷後……”他想了想似乎覺得搶功的意思太過明顯,又道:“或者我來斷後。”
陸鴻不置可否,看了一眼四周的九個隊正,問道:“你們有啥想法?”
一直跟着他的楊智抱着一雙板斧,怪眼一翻,道:“你說打就打唄,你說撤我們就早點找個山窩窩睡覺去。”其他幾個有說直接打的,有說穩妥撤退的,一直也沒個統一的意見。吳副尉沒再開口,在邊上只是冷眼旁觀。
陸鴻見衆心不齊,果斷放棄了攻打的念頭,準備約束部衆轉移撤退。他正要下令,卻見那兩個監視側翼的斥候之一急匆匆地趕了回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校尉,那邊的人馬打上去了!狗剩子還跟在後面監視着,俺先回來報告。”
吳副尉搶在前頭問道:“甚麼打上去了,誰打上去了?”
那斥候瞧了一眼陸鴻,見他點頭,便道:“是咱們側翼的那隊人,俺們瞧得真真的,已經箭上弦刀出鞘,正悄悄地向閆集前進。”
吳副尉又問:“那是友軍?”
那斥候卻沒再答話,一來他也不敢打包票,二來他們的陸校尉此時正拿眼睛死盯着對面燈火通明的閆集,並沒有示意他開口。
吳副尉訕訕地閉了嘴,有些尷尬地偷瞧着陸鴻的背影,餘光一掃,卻見那楊智正一臉怪笑地瞧着自己,登時火冒三丈,心裡尋思着如何找個由頭兒整治一下這個死胖子!
果然不一會便見一彪人馬藉着月色的掩映,正分作兩列縱隊,從幾裡外顯出影影綽綽的模糊身形,如果不是刻意去找,確實很難發覺這撥人的蹤跡。
這撥人在濃濃的夜色中難以計數,不過陸鴻已經目測出來,也就二百人上下。如果真如三流子所說,閆集只有二三百敵人的話,那麼他們還是有很大把握奇襲成功!
不過陸鴻總覺得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吳副尉見他遲遲未動,有些急了,捱到他身畔道:“怎麼啦陸校尉,那多半是友軍,咱們甚麼時候上,可莫叫別人搶了頭功啦!”
陸鴻示意他稍安勿躁,轉身向幾個隊正下令道:“楊智,你帶兩隊從西側迂迴過去,四聲短號爲令進攻,二短一長解除命令,無號令就等到日出自行撤離
尋找突騎軍會合。”他見楊智領命去了,便接着下令:“吳副尉帶三個隊留在此地,三聲短號爲令從正面佯攻;我帶剩下的人繞道東側接應友軍——如果是友軍的話,三聲長號全員立即撤退,違令者斬!明日午時之前南面小刀山集合,過時不候。”
所有人都壓低了嗓門吼叫接令,四百餘人頓時分成三部,各自分散而去。
陸鴻等人還未轉移到位,便聽得閆集那邊一聲鼓響,號角齊鳴,集鎮中央豎起一杆大旗,無數的吶喊怒吼突然爆發出來!緊跟着漫天的箭矢破空之聲和慘叫呼號接連響起,陸鴻暗叫不好,擡頭望去,只見閆集大小巷陌民宅之中涌出無數人影,個個盔甲鮮明,刀劍林立,少說也有一二千人!
集鎮外夜襲的兩百多人頓時被洪水般的敵軍淹沒。
陸鴻一面命人加緊埋伏,一面叫來號手,約了三聲短號,吳副尉那邊果然喊殺而出,逼到集鎮附近操着弓弩遠遠地一通亂射。閆集中殺出來的敵軍氣勢一滯,分出一半人馬回到鎮中抵擋,夜襲的軍隊由兩名軍官領着,頓時突圍出來。
陸鴻這邊又是四聲號響,閆集西面也爆發出廝殺聲響,那是楊智的兩隊人馬,一時間閆集三面開戰,乒乒乓乓打得不可開交。閆集的守軍不敢大意,只派出四五百人追擊夜襲的軍隊,其餘人馬盡皆縮回鎮中,分頭抵擋西、南兩面的進攻。
這邊眼看着夜襲軍向這邊撤來,陸鴻打個手勢放了過去,等到追擊的人馬剛到,便效仿㶟水北岸故事,早已埋伏好的人馬一齊殺出,敵軍驚慌失措之下不及結陣抵抗,便被陸鴻障刀起落,將領隊的校尉斬下馬來。
其餘人稍稍頑抗一下,被青州軍狠狠一衝便一鬨而散,丟下百十具屍體退回鎮裡去了。
陸鴻連忙下令吹三聲短號,南面的吳校尉和西側的楊智相繼退了下來,閆集中的敵軍受了小挫,又不知夜色中來犯者幾何,因此龜縮在鎮裡並未追趕。
那撥夜襲軍不遠不近地跟着陸鴻的隊伍緩緩向後退卻,兩方都不打旗號,也無明顯標識,誰也瞧不出誰是甚麼路數。
四路人馬在幾裡外的小刀山腳下會齊。陸鴻這才分辨清楚,那隊軍衣衫雜駁,手裡操着各色兵器,有橫刀障刀、弓箭弩箭,還有一些扛着棍棒鐵錘的,都在左近傻愣愣地站着,瞧稀奇一般看着這批進退有素的正規軍。
兩個軍官模樣的被十幾個還算精悍的圍在中間,看不清面目。
陸鴻猜想是當地自發聚集抗敵的散兵鄉勇,因此也沒有太過在意,叫自己的兵勻出一些口糧,命小五子送過去,順便問問話。
如今已是什長的胡小五帶着自己手下的幾個兵,一人揹着一個裝着乾糧的褡褳,走過去送給了那羣人。
這時那人羣中有個驚訝而熟悉的三河鎮腔調叫道:“恁是上河村的胡小五不?”
小五子吃了一驚,在人羣中找到說話的人,見那人正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小五子像見了鬼似得,回過頭一個勁兒地向陸鴻招手。
“鴻哥,快來瞧,這俺們村兒的二柱子啊!”他喊道。陸鴻一怔,隨即隱約猜到了這羣人的來歷,慌忙拔步走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