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晚來半個時辰,我們就被吃掉了。”
陸鴻倚靠在樹幹上,有氣無力地同韓清說話。這算是他平生第二次正面對抗的硬戰,第一次是在㶟水北岸……
可是與失魂落魄的奚、契丹聯軍相比,這些準備充分而且訓練精熟的南唐兵馬不論從陣地戰水平還是戰術素養來看,都顯然要高過幾個檔次!
如果換做兩個月之前的他來指揮,這一仗早就敗了。
韓清看了一眼身邊來來往往搬運屍體和傷員的士兵,默然半晌,道:“我也在蘄縣北埋伏了半夜,發現不對勁的時候你們已經幹上了。你那把火放的漂亮,我瞧見了!”
陸鴻眼皮子顫了一下,道:“我聽說符離有最少六千人馬,可是包圍我的最多三千,剩下的都去阻擊你了罷?”
韓清道:“我那邊有五千上下……帶兵的不是姜炎,是個姓成的老頭兒,追着老子周旋了幾個時辰,被我回頭一刀斬了。”
陸鴻擡腳踢了踢身前的一個屍體,只見屍體上淺緋色戎常袍外罩着一件厚厚的鍊甲,他用腳尖把臉翻了過來,這屍體只有一目,左眼用鑄鐵打的眼罩蓋着,一道黑色的皮箍繞過後腦,在右耳下打了個結。
“喲呵!”韓清吹了聲口哨,“你這官兒比我那個老頭兒大。”說着斜着眼,有些羨豔地瞧着身邊這位師弟。
“有屁用!”陸鴻苦笑道:“本來以爲砍了這傢伙敵人就該退了,我就花了一個多時辰,費心巴力佈下老大一個假破綻,這才把他引進來。誰知道這獨眼龍剛剛被砍翻,南唐人就跟瘋了似得,不要章法地猛打,差點把我的陣給破了!”
韓清笑道:“所以啦,能打的怕會打的,會打的怕不要命的!學那些勞什子戰法鳥用沒有,兩軍對陣,拼的就是氣勢!”他嘴裡說着,還是忍不住蹲下來檢視那獨眼將軍的屍體。
他掰着肩膀將死屍翻過身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見屍體胸口正中一道巴掌厚的豁口,鍊甲連帶皮肉都被一件巨刃一下砍透,整個胸口塌陷下去,顯然肋骨也不知斷了幾根,傷口中血液早已乾涸,將四周的衣甲盡皆染成了紅色。
陸鴻瞧他吃驚的樣子就覺得好笑,自己當時也被楊智力敵千鈞的那一斧頭嚇了一跳。
他用手裡的障刀在樹葉從裡扒拉兩下,找出兩截斷刀,笑道:“別瞅了,瞧這兒,連刀一塊兒砸斷的。”
韓清道:“誰幹的,肯定不是你,你沒這本事!”
陸鴻朝遠處一招手,叫道:“小五子,把楊胖子弄醒,叫他過來說話。”
正和三流子、王正一道兒休息的胡小五一骨碌爬了起來,走到鼾聲如雷的楊智身邊,用樹枝在他胳肢窩裡搗了兩下:“嘿,備操,陸校尉和韓大將軍叫你。”
“唔……啥?”楊智眯瞪着雙眼,半睡半醒地爬了起來。
韓清和陸鴻相對莞爾。
隨着阻擊突騎軍和圍困青州軍的兩位南唐大將連續戰死,徐州地區唐軍統帥姜炎對北周人馬的態度,也從貓捉老鼠的遊戲心理轉變爲瘋狂的報復;對待兩軍的戰術套路也從設計引誘變成明目張膽的追殺和地毯式的搜剿……
十月二十,陸鴻部殘餘四百餘人在蘄縣以西三十里外襲擊了一支全副武裝的巡邏隊,搶了幾十套棉衣之後被聞訊而來的千餘敵軍追趕,陸鴻帶人遁入深山。
十月廿三,突騎軍在蕭縣任山附近與姜炎親率的五千
步卒遭遇,對戰失利,憑藉騎兵超強的機動性轉移逃脫。
十月廿四,陸鴻派人在蘄縣煽動暴動,打死南唐委派縣令、縣丞等官員十餘人,斬殺守軍校尉。
十月廿五,姜炎出現在蘄縣,陸鴻退走。
十月廿七,突騎軍夜襲徐州,燒盡銅山大庫糧草。
十月廿九,青州軍、突騎軍以及鄧波率領來支援的徐州軍,三軍對夤夜趕回徐州的姜炎部圍追堵截,姜炎部兵馬行動迅若遊蛇,難辨蹤跡,硬生生從青州軍和徐州軍合圍中間遁走。
此戰失敗以後,陸鴻和韓清便隨着鄧波退回鄧老帥鎮守的豐縣。這些時日鄧家軍從豐縣被趕到滕縣,又從滕縣殺回來奪了豐縣、沛縣。
因爲鄧家一門久鎮徐州,在當地聲望極高,因此能夠不斷募集團練鄉勇,加上姜炎被南面的韓清、陸鴻兩人攪得焦頭爛額,根本無暇管顧,這一個月來竟然叫鄧家軍站穩了腳根!
一千多突騎軍和三百多青州軍就這樣,帶着一身的大小傷和疲憊退回了北方……
路上鄧波給兩人帶來了東北幽州的最新戰況:李毅大軍北上之後,由於兩胡聯軍氣勢正盛,起初連吃了幾個敗仗。
十月初居庸關一戰,左軍大發神威,正面突擊之下將敵軍右翼殺得潰不成軍,李督率領大軍趁勢反撲,一舉奪回這個幽州北方的重要屏障。
十月初十左右,司馬巽接上令,率領左軍沿居庸關往東,打通遼西、燕州通道;十四日,青州行營中軍攻取檀州,左軍奪回北口,掀起了反擊的浪潮。
北口又叫“奚關”,專爲抵禦奚人進犯而設,拿下居庸關和北口兩道關隘,便可以宣佈奚軍退回草原的大道徹底截斷,此時薊州和平州的敵人才真正醒悟過來,開始大規模反撲!
十月廿二,營州馬都山之戰是大軍與兩胡聯軍的最後一次交鋒。這一戰,面對敵人壓倒性的兵力,李毅藉助嚴寒和暴雪的天時取得的慘勝,宣告了青州行營此次北援之戰終於取得勝利……
而且,大軍方面的消息,青州行營五軍面臨重組:首先是重建右軍,後軍花源很有可能代替戰死的楊鯤鵬將軍出任右軍指揮;接着後軍指揮褚垓因爲不適應北地嚴寒,身體嚴重抱恙,已不能理事,由副指揮周全暫時接手代管。
另,大周左路軍兵馬司令:原青州行營後軍丙旅校尉陸鴻,由於徐州之戰頗有建樹,破二城,所在團以數百之衆殺敵共計三千餘,斬敵六七品校尉十餘人、五品將軍一人……
行營特急從權,擬授陸鴻爲從六品下振威副尉,接替北援中戰死的劉黑子,升任後軍丙旅旅帥。解圍徐州之陸鴻部即日起調回,趕回青州待命,途中至沭河大營領兵馬二千,沭河大營有司配合調取之事……
陸鴻只得在豐縣停當了一天,收拾行裝,帶着幾百個手下告別了韓清、鄧氏一門踏上了北歸青州之路。
青州軍不幾日到達沂州境內,南唐右路軍統帥武晏八萬大軍,號稱十五萬在此。陸鴻爲了躲避敵人,只得盡揀小徑荒道行軍。
可是刀兵相加之下,沂州境內盜賊蜂起,有些是暴民趁亂而起,有些乾脆就是大周敗兵無人約束,自行糾集成隊,四處劫掠。
這一日行到沂水左近,衆軍沿着沂水城外的林中小道緩緩行走,忽聽遠處一陣吵嚷了,陸鴻擡眼望去,只見前方斜刺裡閃出一人一馬,似乎十分驚惶落魄,那人身後數十騎競相追趕。
兩方人馬見到陸鴻等人,都是一愣,被追趕那人瞧不清面貌,沒頭沒腦地直衝過來。
陸鴻見那人騎的黃驃馬頗爲眼熟,揮揮手叫人放了過來,跟在那人後邊的數十騎穿着雜亂的軍裝,多半是被打散的敗兵。
爲首的一人披了件八品校尉的深青戎袍,勒馬停在對面,先將眼前的“正規軍”前後打量半晌,最後目光在陸鴻的身上轉了一圈,落到了他腰帶的銀釘上。
由於陸鴻剛剛在外升遷,還沒拿到新的衣帶和虎紋金沙佩,因此他身上穿的仍舊是從七品上翊麾校尉的服袍。
“喲呵,原來是上官在此。”那人騎在馬上,嬉皮笑臉地拱了拱手,“職下有禮了。”
陸鴻冷着臉道:“你們是哪位將軍的麾下?”
他身邊的吳副尉湊過來低聲道:“這是邊兵,估計是登萊守捉或是東牟守捉流竄過來的……”他聲音雖刻意壓低,在場衆人卻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那亂兵的軍官哈哈大笑,得意地道:“還是這位副官大人有見識,兄弟們就是東牟守捉過來支援沂州的!路上缺衣少糧,想借這位官人的馬匹使使。”
陸鴻這才明白,青萊水師已經被南唐水師打得潰不成軍,這些人八成是藉着亂勁兒上岸一路西撤,敗兵搖身一變,成了劫道的馬賊。
他冷笑道:“我不管你們爲了甚麼,限三日內到沭河大營報到領罰,否則——格殺勿論!”
那人被他的威勢所懾,一時間竟拿不定主意。
他見自己手下多有動搖,對方人數又多,知道今日是決然討不到好處,於是皮笑肉不笑地道:“嘿嘿,有勞費心啦,既然上官也相中了這匹馬,那小弟做個順水人情,咱們山不轉水轉,後會有期!”說着勒馬要走。
“不知悔改。”陸鴻突然一聲大喝:“給我拿下了!”身後衆軍轟然答應,“嗆啷”一聲齊響,長刀出鞘,弓弩並舉,兩翼迅速包抄,頓時便將尚未反應過來的亂兵圍在了中間。
那亂兵軍官見這批軍人如此訓練有素,登時慌了手腳。他們是囚徒之身發配戍邊,原本就沒甚麼紀律可言,此時見了真格兒的陣仗,哪裡還有鬥志。
陸鴻朝這人一指,向後邊的亂兵們道:“我是青州行營後軍丙旅旅帥陸鴻,誰拿下了他,我擔保免除死罪,從輕發落!”
衆亂兵一聽他還是個旅帥,又許了免死的好處,立時躍躍欲試。那軍官見自己的手下都拿異樣的眼神瞧着自己,顯然都動了心。他把心一橫,惡向膽邊生,突然怪叫一聲挺刀向陸鴻疾衝。
吳副尉見狀大吼一聲:“找死!”從陸鴻身側跨前一步,長刀障身,擺了個架勢,還未等他出手,亂兵之中早已伸出一刀一矛,將那軍官砍下馬來。
跟着所有的亂兵一齊滾下馬鞍,跪了一地,當先使刀和矛的兩人同時向前一步,向陸鴻道:“我等謹遵上官之令,願意聽罪伏法,懇請高擡貴手!”
陸鴻見這兩人都是九品軍官,於是揮揮手撤了包圍,向二人道:“還是那句話,三日內到沭河大營報到領罰,找一位馬敖馬校尉,死罪可免。”
那二人頓首叩謝,急忙帶着一干亂兵灰溜溜地去了。
陸鴻等那些人走遠,這纔想起來自己身後還護着一個人,他回頭瞧了一眼,卻見那人正神色複雜地望着自己。
“小陸……你、你好。”那人艱難地開口招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