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這些人或多或少都已經通過各種“內幕消息”得到了八九不離十的結果,甚至大部分人都喝過了慶祝酒,稱呼上也都半真半假地互相叫過了新頭銜。
唯一叫人關心的,或許還是青州行營解散之後這些軍官的去向——其實早在大演武結束後的第二天,青州行營左軍、後軍的府兵都已經就地遣散,各回軍府安置。最得意的莫過於左軍的官兵們,各自帶着新升的三階勳銜衣錦還鄉……
這天一大早,陸鴻就被兵部請了過去。
他還是頭一回走過天津橋到達皇城,他在端門外的“大周萬國天樞”下着實逗留了一會兒,這座純銅的建築雖然也稱得上奇雄魁偉,但是此刻已經無法再引起他多大的興趣,甚至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如果把這天樞熔了鑄成制錢,得有多少啊……
或許是受到了司馬巽熔掉火精劍思路的啓發,他現在看見大一點的金屬塊頭,就忍不住生出“熔掉”的想法。
他也不禁爲自己剛剛冒出來的這個念頭感到好笑。
其實那段平行歷史上,睿宗以後即位的那位大唐開元中興之主唐玄宗,便真實地“熔掉”了這座極具武周政治象徵的建築,歷史上的記載:“開元初,詔毀天樞,發卒銷爍,彌月不盡。”
這座建築的被銷燬,也是李唐人毀滅武周痕跡的衆多舉措之一。
不過陸鴻對這些歷史功過並沒有興趣,他此刻的心境甚至比“初到貴境”時更加平和,也更加深沉,他在天樞前瞻仰了許久之後,便繞過了這根銅柱子,徑直往左掖門而去。
守門的左驍衛校尉官在反覆查驗了他的腰牌、龜魚佩和印信之後,又翻出兵部今日預期來訪的名單,這才向他抱拳行禮,笑道:“陸校尉,大演武十分精彩啊!方纔是例行公事,請勿見怪。”說着揮手撤了關防。
陸鴻微感差異,也拱手回禮,謙遜地道:“客氣了,多謝放行。”
那校尉官笑道:“不謝,請慢走,兵部就在第二道左轉第四個衙門,都掛着門牌,很好找的!”
陸鴻便停了下來,道:“敢問尊下高姓大名?”
那校尉官笑得更加燦爛了:“江慶,草字餘吉。”
陸鴻道:“記下了!”說罷兩相告辭,他便穿過左掖門的門洞,拐進皇城裡去了。他的身影剛剛從轉角處消失,那幾個守門的驍衛便湊過來七
嘴八舌地問:“他就是青州那個陸鴻?”
“瞧那一身氣勢,比咱們兩位郎將也不輸。”
“廢話,那是真刀真*槍打出來的,咱們郎將……”
江校尉聽他們越說越玄乎,連忙示意噤聲:“吵嚷甚麼?都給老子退回去,想吃軍棍嗎?”
那些軍士這才悻悻地退下,各安其位,肅然挺立。
陸鴻一進皇城,見滿滿當當都是坊院,清一色的大小形制,瞧上去與郭城裡差不了多少,可是隻要往門牌上仔細分辨的話就知道,在這些毫不起眼的院落當中辦公的,都是整個大周朝最有權勢的一批人。
他站在街心裡左右大致掃了一圈,這一片基本上都是些吏戶禮兵刑工六部的官衙和官邸,第四個衙門上果然掛着“大周尚書省兵部”,陸鴻見左近只有這一個門開着,略感差異,便徑直走了進去,將遲行在馬廄裡栓了,便開始滿院子找人。
“陸校尉!這裡。”
就在他團團亂轉的時候,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響了起來,只見第二進院門外站着一個有些發福的文官,正向他拱手見禮,不是湯柏是誰?
“湯郎中!”陸鴻走過去行禮,“怎麼今日衙門裡這樣冷清?”
湯柏把着他的手臂往裡走,繞過兩間房來到東首的一間大屋,門柱上掛着一個“兵部司”的牌子。
湯柏一邊沏茶端水地忙活,一邊道:“都休假了呀。”
陸鴻這纔想起來,大演武過後朝廷當即宣佈了假期,比正常的四日年假又延長了兩日,因此京官們要到初七纔來“上班”。
“那湯大人爲何還留在衙門裡?事情總是忙不完的,趁長假回家探望探望多好,又是衣錦還鄉……”陸鴻勸說着,其實他也老早就想回上河村瞧瞧了,只不過任職的事情一直沒安頓下來,所以高低是走不脫。
他今天來兵部,也是存了個儘快定下去向的念想,好抓緊收拾了上路,然後尋個機會回家看看。
說起來自打去年夏天離了家,前前後後只回過兩次,住了一天兩晚罷了。
可是他越勸,湯柏的臉色就越難看,陸鴻這才明白是自己想左了,連忙煞住了嘴,同時心裡暗暗後悔:萬一老湯家裡父母都不在了,這不是往人家傷口上撒鹽嘛!
誰知他又多想了,湯柏見他神情不對便連忙請他坐下,同時解釋道:“有勞陸校尉關心了,實在是湯某父母老家太遠——我是關內道隴州人,路上來回都不夠,不如就留在衙門上處理一些去年的冗務和年後計劃,畢竟朝廷北進的決策
基本上已經定下來了,後頭着手要忙的事情不少。”
他倒不怕在陸鴻面前泄露了機要,一來兩人接觸不少,他對陸鴻的保密性還是比較信任的;二來北進計劃早已不是甚麼秘密,即便讓這些將領們提前知道了,也是讓他們早作準備而已。
況且最遲到初七頭一天上朝之後,軍報上便會刊登一些不太重要的安排進展,只要腦子不笨,也能猜出個大概。
果然陸鴻點點頭,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驚訝,而是問道:“那您怎麼不把家小接到京城來住,離得近也好時時探望,生活上也便給些。”
湯柏的臉色又有些尷尬,只道:“家父母年紀大了,又安土重遷,不大肯過來……對了,陸校尉,今日請你來主要是想趁你有空,把後邊的安排與你通通氣,聽聽你自己的想法。”他話頭一轉,顯然是不願意在家庭的問題上多說了。
其實他比任何人都想將父母兒女接到繁華的京城來住,誰不願意在有生之年多爲雙親盡孝?可是京城一尺屋的價錢,能在老家買三畝向陽地了,即便是在京郊的地界,等閒一個兩間房的破落小院,就要賣到上百緡。
他現在是五品京官,月俸將近五緡,還有各色糧米僕傭貼補,照理說積攢幾年買一套院子整飭整飭安頓下來,並不是甚麼困難事情,可是他到現在還只是帶着髮妻在京郊賃了一間不足八尺開間的小屋,生活也拮据得叫人不敢置信。
別說日常交際應酬了,就是身上這件官服也是一洗再洗,袖口領邊不起眼的地方甚至還打着補丁……
他是有苦說不出啊!
他的父母前後生過六個子女,他是家中老大,兩個妹子都相繼嫁給了左近的良善人家,老二老四兩個兄弟也老老實實在家務農,只有最小的六子,被老太太驕縱得無法無天,又仗着大哥做官,橫行鄉里肆無忌憚,七年前終於因爲口角將州城裡一個大戶的兒子打死了!
當時他還在外道做官,聽聞後當即寫信回家讓老六去自首,誰知家中慈母疼兒,堅決不準,並且一力落到他這個大哥的頭上想辦法。湯柏一來爲了老母盡孝,二來保全自己官箴,只得四下花錢擺平,不僅賠償死者,還要買通當地官府,前前後後花掉三百多緡,大部分都是從高利貸借得,如今利滾利,還欠着人家一百多緡……
他每每想到這事都是滿心苦澀,此刻雖然已過了多年,突然提起時也是無法自抑,因而雖然口中轉到了公事,腦中卻渾渾噩噩,東一扒拉西一翻查,好像在找着甚麼文件,其實根本已不知自己在做些甚麼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