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街口站了一會,胡立濤突然問了一句:“陸相公,冒昧地問,您是在軍中高就的罷?”
陸鴻一愣,腳步停在了牌坊下面,奇道:“你怎知道?”他猜想是不是韋家的人泄露出去了,不過他也並沒在意,本來他的身份也沒有甚麼不可告人之處。
胡立濤小心翼翼地笑了笑,說道:“小人久已仰慕我大周天兵,老早便想建功立業,只是投效無門……”
陸鴻更加奇怪了:“你不是好好的做道士嗎,怎麼想當兵了?”
胡立濤小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神色,不以爲然地說道:“做道士沒甚麼……沒甚麼報效朝廷的機會……”他本想說“沒甚麼油水”,虧得臨時反應過來,剎住了嘴。
可惜陸鴻委婉地拒絕了他:“若想從軍可以等待朝廷的徵召,我雖是在軍中,但是一無實職,二無兵權,恐怕幫不上你了。”
他這麼說倒也沒錯,千牛衛中郎將的職務就是輔佐千牛衛大將軍,率領千牛備身和備身左右升殿供奉,以及代替通事舍人爲皇帝宣告口敕的。
而在他接任之前,左右翊中郎將府其實已經有滿員的四位千牛衛中郎將,他這個職位完全就是掛個閒職,這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更何況,千牛衛責任重大,陸鴻只是一個毫無經驗的折衝戰將,皇帝也不可能真的讓他來負責宮殿宿衛和朝會升殿列侍。這種事萬一鬧出了笑話,不僅陸鴻本人難辭其咎,皇帝和羣臣的臉上也不見得多有光彩……
所以他說自己沒有實職並不是欺瞞。
再一個就是,千牛衛主掌侍衛及供御兵仗,相當於“大內侍衛”,並不是作戰軍,所以整個千牛衛攏共才兩百多人不到三百。
不論是執御刀的千牛備身和執御弓矢的備身左右,還是次一等的備身、主仗,都要經過嚴格的層層選拔,個人素質和家室背景都極爲重要,不僅要保證刀、弓技藝超羣,還要對皇室絕對忠誠,往往由皇帝親自任命。
因此千牛衛大將軍一般由親信皇子或者皇室重臣擔任,即便陸鴻高居千牛衛中郎將,也完全沒有招收和調動兵員的權利。
所以他說自己沒有兵權也是實情。
他現在除了能調動三流子那幾個人,其實已經只剩個空架子了……
當然了,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經過前頭張如鏡那件破事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興趣隨便招人了!
況且這個小道人給他的印象頗爲狡獪滑頭,顯然不是甚麼忠厚良善之輩……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現在他家裡坐的那幾個,加上他自己,又算甚麼忠厚良善了……
嗯,除了小金子。
此刻在那座無名大院裡,小金子就被人從房裡擡了出來,和那幾個傢伙一齊圍在偏廳裡吃晚飯。
其實他也並不是專門爲了吃飯,桌上一大堆酒肉,他並不能多吃,只是難得與大家聚在一起,聽他們談談笑笑,總是好的。
陸鴻回來
的時候剛剛酒過三巡,吳衛正在屋裡一疊聲地嚷嚷:“我就說鄭新是個傻鳥,非得把老子拐騙去折衝府給他作伴,結果錯過了掃北的大好機會!”
三流子嘴裡不知道塞着甚麼好吃食,含含糊糊地奚落他道:“你哪怕晚走十天哩,就能跟小五子到咱們平海軍上任了。瞧瞧江慶那小子,白撿個奚王牙帳,轉頭就升了正六品,明天正式行賞,也不知會不會再往上拔一級……”
一提到江慶,吳衛的語氣裡酸味就更加濃重了:“慶哥兒是走了大運啦,當日可是廣平郡主一力要把他塞到平海軍去的,你們不知道,我可是清楚!這回有廣平姐的照拂,升五品是沒跑了——而且這功勞勉勉強強也儘夠了。”
只聽三流子哼了一聲,叫道:“我就說這小子準沒安好心,原來是說媒拉縴來的——我可把話撂下了,我陳三流絕對支持李嫣李校尉——雖然他是李毅那個老賊的女兒——你們誰要敢吃裡扒外站到廣平郡主那頭去,休怪灑家翻臉!”
這回小五子笑着接口道:“你可拉倒罷,人家陸大文豪月底要去參加郡主的詩會,你能攔着?”
三流子也笑了起來,胸有成竹地說:“他愛去不去,論打仗我可服,但是論詩書,就他那二錢重的書袋子,能裝得幾本?去了還不是丟醜!”
屋裡頓時笑聲一片。
陸鴻也沒忍住,在院裡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屋裡頓時安靜得呼吸可聞。
他推開門,朝着屋裡滿塌的人笑道:“喲呵,人不少啊!”說着自己也脫下鞋襪,光腳走上新換的竹榻。王正和小五子自覺地擠了個位置出來給他,並且幫他把杯碟碗筷都排好了。
“怎,這樣早就回咧?”三流子爲了掩飾尷尬,故意像沒事兒人一般說道。
“早早回來讀書唄!”陸鴻自己斟了一杯酒,笑道,“省的月底去丟醜。”
三流子更加難堪,只能喝了杯酒遮遮面。
“啊哈哈。”吳衛連忙出來打圓場,“大人,您瞧,我帶了兩個小弟兄來,都是太原王氏的傑出子侄,如今在羽林衛裡從軍,一向仰慕你,這回非得求我來引見。”
那兩名禁軍此時已經避下席去,以士兵參見將軍的禮節深深下拜,齊聲道:“在下王元亮(王元爽)參見將軍!”
陸鴻令人難以察覺地蹙了下眉頭,他現在可不想跟任何軍方的人打交道,特別是羽林衛的!
最近神都坊間盡是些激烈言辭,說羽林衛殺人越貨,橫行霸道,幾乎達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
而且他前兩條才聽三流子說起過這事,今天就在新買的《新樂府詩集》上瞧見了這樣的詩句:洛陽惡少出名字,樓下劫商樓上醉。天明下值明光宮,散入龍門松柏中。百回殺人身合死,赦書尚有收城功。九衢一日消息定,鄉吏籍中重改姓。出來依舊屬羽林,立在殿前射飛禽……
這是一首叫作《羽林行》的詩,作者是許州王仲初。詩中意思簡潔明瞭,直言羽林衛中的京
城惡少公然劫財殺人,卻被皇帝包庇,逃脫律法之事!
“羽林行”雖然是樂府古題,卻收在那本《新樂府詩集》裡,只因爲這首詩是借古題而抒今意, 借描寫羽林衛的惡行而批駁朝廷綱紀腐敗、軍法渙散,起到“補察時政”的作用,完全符合新樂府的主張。
陸鴻因爲身在其位,讀到此詩時愈發義憤填膺,甚至當場便在這首詩的下方題了“赤膽忠諫,風骨任俠”八個大字。
後來又瞧見此人後一首《別楊校書》:從軍秣馬十三年,白髮營中聽早蟬。一別北口照星斗,再聞徵鼓已夢然。
詩後註明“豐慶七年六月廿四於北口守捉”,這才知道原來這個王仲初也是參加今年掃北的將士之一,因此愈發敬重,與之相應的,對羽林衛的惡行也愈發不齒!
此時他見吳衛帶着兩名羽林軍來,心中頗爲不悅,這兩個人油頭粉嫩的,保不齊就是那些所謂的“洛陽惡少”。
但是他不能直截了當地表現出來。因爲他現在的身份是千牛衛中郎將,代表着衛軍的中高層,一言一行都必須謹而慎之,特別是在隸屬禁軍的羽林衛軍人面前。
南衙衛軍與北衙禁軍之間的是是非非由來已久,一向都敏感得緊,他可不敢做這個撩撥兩軍毛刺的出頭鳥!
更何況那兩個二十歲出頭的同齡人,正像晚輩面見長輩一般,一臉期盼地望着自己。
所以他還是儘量和顏悅色地點了點頭,道:“既然是吳衛帶來的,只要不談公事,那就是自家弟兄,坐下說話罷!”
他雖然說得輕鬆,卻擺明了車馬“不談公事”,那兩人連帶着吳衛神情之中都有些掩飾不住的失望。
這時三流子笑道:“你們兄弟兩個還不快坐下來敬酒?”
那兩人急忙回到席上,舉起酒杯殷勤地勸道:“將軍,請!”
陸鴻目光不經意間在三流子臉上轉了一圈,十分隨和地舉起酒杯:“不必拘謹。”說罷一飲而盡,吳衛急忙再給他滿上。
他們用的酒杯是盛二兩的銅爵,頗爲古樸厚重,但是滿杯而飲畢竟不是易事。那王氏昆仲本沒打算飲幹,但是陸將軍在前,兩兄弟只得愁眉苦臉地對望一眼,同時一仰脖子“咕咚”一聲喝了下去,然後強忍着滿腔衝烈的辛辣勁兒,匆匆亮了一下杯底。
陸鴻心中暗笑,他一進門便聞出這陣酒香,乃是正宗的青州雲門釀。朱胤還曾經送過他二百斤,多多少少也喝了一些。這酒如今被朱家造得烈性十足,頗受東北軍中追捧。
那二王雙手扶着膝蓋,擠眉弄眼地嚥着唾沫,陸鴻卻像沒事兒人一般,拿筷子在菜盤上叮叮叮地敲了敲,笑道:“吃菜啊,別客氣!”說着自己夾了一片江南進來的餚肉,蘸着醋吃了。
那兩人方纔如蒙大赦,連忙夾菜往嘴裡塞,好壓一壓酒氣。
(感謝土豪們的捧場,《別楊校書》前兩句是真實原句,後兩句是作者杜撰,望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