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鴻很快便出了軍帳,說話的那個人是一名王府的將軍,雖然眉目間有幾分陰冷,不過面上卻是一團和氣,恭謙謹慎的態度也很容易博得別人的好感。
至少此時陸鴻就對此人有幾分好感,他認識這個人,準確地說,他知道這個人,並且能猜到對方的名字和身份。
“是王典軍罷,久仰。”他客客氣氣地回了禮,微笑着說道。
那人見他掀帳而出的時候,眼中便閃過了一抹驚訝之色,似乎同許多人一樣,在初見陸鴻之時都會驚訝於他的年輕和身量。
不過那人又和許多人不一樣,他的眼中在最初閃過那一抹訝色之後,便很快地恢復如初。
而正是這份帶着幾分遮掩的意味,卻更加讓人多了幾分滿足之意。
“不敢,該是職下久仰陸帥!”那王典軍謙遜地說。
此人名王兗,字子玉,原是進士及第出身,後來卻投筆從戎,做了陳州王親事府典軍。
所以此人並不像尋常的軍旅中人一般豪邁不羈,反而給人以平和從容之感,舉手投足之間頗顯涵養。
陳州王自領大軍在陳州苦苦死守的時候,正是此人率一萬餘兵馬在西華與陳州王遙相呼應,牽制住了數萬唐軍,這才得保陳州王所在的宛丘城屹立不倒。
陸鴻知道兩人身份有些懸殊,雖然對此人頗有幾分欣賞,但是也不便過多互謙,便點了點頭,徑直問道:“王爺現在何處?”
王兗略一躬身,伸手一引,說道:“請陸帥隨職下來。”
說着請陸鴻先走,他自己稍稍落後一步,並且不停地指點着道路。
由於兩軍初步合兵,尚未來得及整合重編,因此駐營之時依然是陣營分明,其中陸鴻部因爲吸收了太多地方雜牌軍的緣故,營帳佈置尤爲繁複,甚至看上去有些雜亂。
王兗一面小心謹慎地在後走着,觀察着兩邊錯落的營帳,以及隨意地走來走去,似乎無人約束而顯得有些軍容不整的各色士兵,心中暗暗納罕。
這樣一羣烏合之衆面對姜炎手下的精兵,按道理說應該一觸即潰纔是。這陸帥又是使了甚麼手段,讓這支軍隊形成如此強悍的戰鬥力?
今日他們兩軍與唐軍交鋒之時他便明顯地觀察了出來,在那一片混亂的戰場之中,陳州王帶的兵雖然陣容齊整、兵甲鮮明,但是在唐軍的衝擊之下唯有嚴守陣型、苦苦支撐的份兒。
但是與他們並肩列陣的這支軍隊,卻顯出了罕有的彪悍,那種時而一往無前,時而凝立如山的氣勢,好似有節奏地來回變換。
並且在與唐軍一段勢均力敵的交鋒之後,竟然用自己的節奏影響了對手,才能夠在那看似絕無可能利用的極小破綻之中衝殺而出,一擊奏效!
他的腦中直至現在還在不斷地浮現着眼前這名年輕大將最後親率騎軍狂飆突進的情景,甚至看見了那個號稱無敵的姜炎在面對闢水刀時的那一臉驚愕。
然後,姜炎的劍斷了,戰馬人立而起,擋住那幾乎必殺的一刀!
“怪不得能夠五十騎破二十六營——傳說果真不虛。”
王兗走着走着,忽然忘我地感嘆了一句。
“甚麼?”
陸鴻聽見他說話,下意識地回過頭來問道。
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也辨明白了對方所說的那句話,笑了笑,轉頭繼續前行,不再言語。
王兗那句話一說出口,便知自己失言,不過在看見了陸帥的反應之後,原本有些惴惴之心立即便得到了平復,只是看着對方的背影,心中難免還是存留着幾分複雜難言的情緒。
而他並沒有想到,陸鴻此時的心中,也對他產生了一些興趣。
不過,這個興趣並非來自王兗本人,而是來自陳州王。
看來陳州王的身邊,早已不止於當年桃李園那些舊屬了,比如這個王兗,在陸鴻初見這麼幾眼的直覺當中,便絕非簡單的人物……
當年豐慶帝只因李毅一道毫無根據的訴狀,便將當時的太子逐出東宮,卻並未像歷史上的許多故事那般,直接貶爲庶人,或者軟禁在神都。
而是“發配”至陳州,甚至保留了其開府的權力……
那麼陸鴻便不禁產生了一些疑問:豐慶帝究竟有沒有相信當年的太子意圖謀反呢?
如果相信,那麼這種處置顯然太過輕鬆了一些,甚至有些爲了貶謫而貶謫的意味。
如果不信,卻又爲何罷黜其太子之位?
就陸鴻自己觀察和側面瞭解來看,這陳州王爲人品性純良、胸懷廣博,加上頗有禮賢下士之名,除了順位不及當今太子,不論從哪一點上都完全比他的兩位兄長更適合繼任大統……
況且陳州王早年便娶了南詔國長公主,並且育有子嗣,如果陸鴻沒有記錯的話,他的長子滎陽郡王應該已經行過冠禮,最小的老四都已經開始蒙學了,僅從這一點上來比較,就比他兩個哥哥強過不止一籌。
要知道,有沒有能力,或許未必是判斷一個皇子能否成爲儲君的最大因素。
因爲沒有一個朝代是打定了主意二世而亡、三世而亡,所以傳承纔是永恆的主題!
傳承要靠子嗣。
大周開國之初恢復漢家禮儀,從南北朝開始便廢而不行的冠禮,也因此而獲得新生。
武帝修《大周龍興禮制》之時,將冠禮正式納爲定製,規定平民二十歲輒行冠禮,王侯提前,天子十五。
作爲郡王冠禮,說明陳州王的長子最少也有十八歲了。
與臨泉王的獨子李贄年歲相仿……
是甚麼緣由使得豐慶帝要捨棄這位最理想的繼承人呢?
李毅當年的那番誣告——大多數人仍然認爲“桃李園案”屬於誣告——真的只是因爲自己的姐姐嫁給了當今太子爲妃,所以想要捧當今太子而謀害陳州王?
還是出於別人的授意,故意爲之?
如果真是有人授意的話,那麼這個授意之人也只能是豐慶帝自己!
而以李毅的行事風格,擔任急先鋒這個角色也恰好合適。
誣告,然後順水推舟罷免太子,甚至根本未曾審查……
這難道是一場精心安排的戲碼?
一段路好像分外漫長,又似乎永遠沒有盡頭,陸鴻的思緒也是越飄越遠,到最後,連他自己都感到有些荒唐……
——這確實很荒唐!
他自嘲地笑了笑,默默地說道。
也不知道是在說這件事情本身荒唐,還是說他自己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荒唐。
就在他準備收束思緒,重振精神的時候,這條彷彿永遠沒有盡頭的路,終於是走到了盡頭。
“陸帥,到了。”王兗恭敬而小心地輕聲提醒了一句。
不
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已經沒有人再稱陸鴻爲“魏子”、“大將軍”,而統一地變成了“陸帥”。
在陸鴻的回憶當中,好像是馬敖頭一個這麼叫的罷……
就在他陷入了一個新的思考當中時,眼前驟然一亮,一面簾門被人掀了開來,面前的大帳之中明亮的燈光傾瀉而出,與外面益見深沉的天色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一個人影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他的對面。
陸鴻定睛望去,只見面前那人一襲青衫,身形挺拔,氣度翩然,依舊是當日在六乘驛相見時的模樣。
而且身上竟看不到半點兒戰火渲染的痕跡,文弱處好似一介書生,偏偏渾身又散發出一股貴不可言的威勢,雙眼之中雖然飽含笑意,卻也無法掩飾其中的隱隱鋒芒!
這般叫人一見心折的人物,除了陳州王李安,更有誰來?
“一別經年,殿下仍是這般好意氣!”陸鴻笑着行禮。
還沒等他做足禮數,便感到一雙溫和而有力的大手將他雙臂扶住,跟着便聽李安認真地道:“見漁,你我已有同袍之宜,非尋常君臣可比,若是再行這般禮數,可教安心中惶恐了。”
陸鴻心道:陳州王折節下士果然不虛!如此風度,臨泉王那種只知收買和要挾的拙劣手段如何能比?
他不經意間看了身旁的王兗一眼,只見此人看着陳州王時,眼中明顯的崇拜敬重之色,更加感慨不已。
再想那大名鼎鼎的譙巖、陳石,何等風流人物,與陳州王卻是亦師亦友亦臣子的關係,古今天下又有幾位君王能夠做到?
不過此時並非感慨的時候,陸鴻整肅精神,問道:“不知召臣下何事?”
陳州王微微一笑,說道:“說起來你我自前年青州一別,縱然與宋州陳州一野之隔,相鄰數月,卻因戰情緊急,始終未曾一晤,今日如何等得,因此請子玉將你接來,情急之下,突兀莫怪。”
他說話語速不快,卻自有一種親近之意,況且情義拳拳,盡在言辭之中,別說陸鴻並沒有任何不便之處,即便確實突兀,又哪裡能怪得他來。
陸鴻連忙說道:“該是臣下主動拜見,卻勞殿下動請,如何過意的去!”
陳州王卻搖了搖頭,正色道:“見漁爲國事勞心戮力,若非害怕叨擾了軍務,合該由安主動拜訪。不得已之下才請子玉前去探訪。”
陸鴻想起來那王兗在他帳外確實先問了一句是否有空,看來所言不虛。
這陳州王派遣一名典軍辦事,卻連用了兩個“請”字,足見對屬下確實是以平禮相待。
陸鴻左右望了望,見這帳中乾淨樸素,全無華麗裝點,除了他們三人,更無半個人影,不禁納罕,因問道:“我部幾位將軍校尉不是來拜見殿下了,怎麼不見人影?”
說到這個,陳州王的臉上卻露出了幾分不愉之色,道:“那些人我一個沒見,盡遣回去了!”
陸鴻微怔,沒想到陳州王也有嚴厲的一面。
不過想想也就釋然了,他待人若是一味地謙和,若非虛僞,那便是毫無原則了——而對於一個君王來說,後者更不可取……
陳州王見他沉默下來,也不知想到了甚麼,揹着手走向窗邊,望着帳外朦朧灰暗的天色,忽然皺着眉憂心忡忡地說:“見漁,我愈靠近神都便愈發不安,這天下之勢,何日明朗,還請你指點一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