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慶七年臘月廿一日上午,陸鴻在三官邸的別院接見了孔良與溫蒲,以及一衆屬官。
雖然他昨天就到了,但是因爲連日來的奔波,甚是疲乏,更無興致和精力立即召見官員議事。
因此昨天他便派人通知了孔良與溫蒲兩位首腦:不用迎接,我很累,別來煩我……
然後就帶着人一頭扎進了三官邸,洗洗漱漱吃了夜飯便回到房裡,倒頭就睡。
當然了,雖然他嚴令別人不準來聒噪,卻有一個人是例外。
李嫣是趕在宵禁之前來到三官邸的,此時陸鴻已經睡了半覺了,見了她來,自然也就再沒了睡意,至於後面發生了甚麼,就不必贅述了。
因此今天一早,陸鴻雖然接見了屬官,但是依然是哈欠連天。
孔良與溫蒲兩人對望一眼,心下都是慼慼然地自責感嘆:陸副都護真是辛苦了……
陸鴻確實有一些不足爲外人道的“辛苦”,不過哩,聽着大夥兒彙報了連日來的工作,苦捱了一個多時辰之後,精神頭兒便漸漸恢復了過來。
此時他正聽到元稹彙報最新一批次的察舉和自薦選官,洋洋灑灑一大篇,着實聽着累人。
元稹被孔良要到安東來的初衷,就是利用他對科舉的熟悉、豐富的考試經驗以及明經、進士“雙學歷”的權威性和號召力,全面主持考試和選官工作的。
因此這項工作由他來彙報乃是正當其人。
現在僅從彙報的結果來看,這個批次的察舉和自薦選官工作,成果是顯而易見的!
“攏共選取了五百一十人,統一派了流外官職,但是分派的事務基本上都在衙門六房之中,有一部分按照大人的要求,經過‘突擊培訓’之後外放到下面,反響很好!”元稹臉上放光,有些激動地說,“僅從最近幾天,巖州集安縣和附近兩個縣的回覆來看,這些人的確是大大解決了各衙門人手捉襟見肘的情況,各項工作已經趨於正常……”
他一面彆扭地使用着“突擊培訓”這種新鮮字眼,一面高興地轉述着集安縣令賀綸的話:雖然官不大像官,但是衙門已經挺像個衙門了!
其實剛開始時,元稹對這種蠻橫而胡鬧的選官方式是絕對嗤之以鼻的。
別說這個,就連前頭的州試,他還爲了應不應該放水的問題,和溫蒲大吵過一架!
當然了,在他的觀點看來,既然是科舉,甭管是一級還是三級,肯定是不能放水的。
大家各憑本事,能拿到功名就拿,拿不到再回去刻苦攻讀,這纔是讀書人應有的態度!
假如僅僅因爲“權宜之計”,就大開方便之門的話,這讓那些真正有才華、肯攻讀的學子們怎麼辦?
但是他上躥下跳的完全沒用,孔良和溫蒲這兩個老對頭難得達成一致,當即將原本屬於元稹的“主考官”職位給擼了,並且帶到了自己的頭上……
然後這兩位大筆一揮,就錄取了六十多人。
本來以爲等陸副都護回來之後,
肯定會因爲他倆這一手的聰明活兒,而大加讚賞。
誰知道陸鴻人還在責州,就發了一道正式的都護府令,言辭強硬、語調不滿,將他倆大大地數落了一頓,並且下達了最新的指標:五百人!
而且瞧陸副都護那架勢,這五百人的選拔似乎根本就沒有標準——識字的可以抄錄謄寫,不識字的跑腿吆喝,反正話裡話外就一個意思,是個人就要!
孔良和溫蒲在進行了深刻反省之後,堅決地執行了陸副都護的命令。
這回可把元稹的鼻子都給氣歪了!
當他看着都護府大院裡的五百一十個人,有赤腳巴天的糙漢子,有說話都不利索的莊稼人,也有獐頭鼠目的販貨郎,甚至還有犯過事兒蹲過號子的無業遊民……
這他孃的可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了!
但是孔良和溫蒲哩,卻都是笑吟吟地望着這些人,彷彿在瞧着滿院子的寶貝……
這些人,包括前頭錄用的那些秀才,元稹沒一個瞧得上的。
哦,除了那個溫恭讓確實有點兒才華,放到中原去參加道試的話,中個舉人問題不大。
元稹看着這幫子烏煙瘴氣的玩意兒,差點就想撂挑子走人,但是轉念一想,既然孔良和溫蒲都跟着陸副都護那個小娃娃胡鬧,那也由得你們。
我倒要瞧瞧,這幫烏合之衆能做出甚麼事情來!
誰知道,結果叫他大吃一驚。
那些糙漢子在衙門之間跑腿遞信又快又穩,個個是把好手;
那些莊稼人即便連說話都說不利索,但是把他們往鬧事的平民當中一丟,用他們帶着濃重的高麗口音的土話,磕磕巴巴地兩頭遊說,即便不能把事情解決,也能把大夥兒暫時調解回家去,不至於生出打架鬧事的大問題來;
而那些獐頭鼠目的行腳貨郎,往市肆監安排下去,他們保準知道哪裡的商人守規矩,不用費心,哪裡的鋪子喜歡揩油、缺斤少兩,需要嚴防狠打!而且把他們放進戶房的話,也一準能將市場動向摸個透,甚麼時候該出甚麼貨,計稅該朝哪兒監督,哪裡有貓膩,都是門兒清;
還有那些一臉橫肉、目露兇光的無業遊民,一俟披上了衙差皁衣,手裡扛個八面水火棍,往街心裡一站,鬧事偷搶的混混兒早就溜得遠遠兒的……
這些人一旦安排下去,就再也用不着衙門中的那幾個文官田裡也得去、百姓家裡也得去、市肆得去、街門口也得去,他們可以真正坐在衙門裡,開會、批文、寫報告,然後把上頭的指示傳達下去,或者制定更加切合實際的方案……
總之就像賀綸說的:雖然官不大像官,但是衙門已經挺像個衙門了……
這就是一種進步!
過去衙門上天天派人來都護府大院哭鼻子、喊辭職,而都護府分派下去的任務進度永遠難以往前多邁一步。
最近一連幾天不僅沒人來喊冤鬧事,反而是各項工作進展如同雪片一般,由那些糙漢子一趟一趟地往都護府大院裡送,然
後再帶着都護府的新指令一趟趟地往回跑!
所有人都欣喜地發現,最近縣裡的工作似乎真的是上了軌道了……
而現在那些正在培訓,或者等待着培訓的新吏員們,已經成了炙手可熱的搶手貨!
元稹是徹底的服了,不過另一方面,他也有個擔心。
這些人說是“臨時工”,但總不能一直這麼用下去罷。
畢竟用他們解一時之困還行,如果打算長期倚賴這些人,總歸還是叫人心中不大踏實。
對於他這個問題,陸鴻當即給出了答案:“元功曹,你跟下面的衙門說,這幫人頭七天考覈一次、一個月考第二次、三個月考第三次,每次考覈不合格的堅決淘汰,表現好的提前‘轉正’!要讓大家都知道,每個人都可以當官做吏不假,但是官府絕不會養閒人!”
元稹聽了點點頭,又問:“那這麼個淘汰法兒,萬一人手又不夠了怎麼辦?”
陸鴻哂笑一聲,不以爲意地說:“人不夠再招一批就是了,實在不行招三回、四回,下次讓那些州試落榜的也都來自薦,咱們也可以慢慢提高門檻,縮減名額。大浪淘沙,總能淘到點兒金子的……”
“還有。”陸鴻手裡捏着一份公文,嘩嘩地搖晃了兩下,“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也是大家的好消息:朝廷最新調任了十名同僚過來,一名州刺史、兩名州司馬,還有幾名縣令。元功曹的老朋友白樂天、張籍、王建都在裡頭;青州的老熟人岑維元、管悟也都來……”
話未說完,就聽廳中同時發出兩聲驚叫,大家尋聲望去,只見元稹與洪成兩位同時站了起來。
元稹自不必說,是因爲死黨白居易的到來。
他和白居易同科及第,一見如故,在秘書省又是形影不離,早已結成生死之交!
兩人因爲前幾個月新樂府派的背勢而不得不各奔東西,已暌違數月,此時聽聞即將再度重逢,哪裡還能忍住?當即驚叫了出來。
其實陸鴻的心情也是十分複雜,畢竟元白二人的詩句他都學過一些,也曾經慘遭“全詩背誦”之苦厄……
因爲從那個世界帶過來的心境,他的內心中對這兩位大詩人還是抱有極高的崇敬之意的。
雖然白居易膾炙人口的《暮江吟》、《琵琶行》、《長恨歌》等等,都已因爲時代的變遷而無法創作出來;元稹也因爲此時妻子韋叢尚且健在,而未作出“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此等名句。
不過二人的形象在陸鴻的心目中依舊高大、特殊。
所以他一方面替元稹感到高興,一方面自己也萬分期待,想見見那位“世間俗語言已被樂天道盡”的人物!
而洪成的驚叫,則是因爲管悟。
這位前青州刺史,在整個齊魯地區都有十足名望的前輩耆宿,對洪成有着知遇提拔之恩!
當年李毅告了他的刁狀,因此被朝廷捋了官職,一直賦閒至今,沒想到如今又能在他鄉重遇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