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使者楊戈喝得酩酊大醉,一覺醒來時覺得身下的牀鋪在晃動,以爲宿醉未醒,接着又睡,忽然覺得不對勁兒,翻身坐起,發現周圍漆黑一片,自己竟然睡在密閉的車廂裡。
益州軍發兵了?楊戈如是猜想,馬上又覺得不對,車輛似乎一直在下行。
由秦入涼,雖然道路起伏不定,但是大致上地勢越來越高,持續下行更像是往秦州去。
楊戈一驚,掀開車簾往外望去,果不其然,隊伍是在往秦州前進,他認得兩邊的山巒。
車後跟隨大批兵卒,昨晚陪他喝酒的獨手將軍杜黑毛隨車而行,這時從馬上彎下腰來,笑道:“楊使醒啦。”
“這……這……咱們這是要去哪?”
“去涼州。”
“可方向不對啊。”
“哦,唐將軍說了,打仗要出其不意,涼州那麼大,道路不止一條,之前步步逼近只是疑兵,真要開打時,需另擇道路。”
楊戈大驚,“涼州山地崎嶇,入涼之道總共只有四五條,繞行的話非一日能成,至少兩日,且其它道路都不與羌兵接觸,何來夾攻之勢?”
“詳情我就不知道了,奉命行事。楊使也不必操心,踏實睡覺,等候大功告成吧。”
“徐先生呢?我要見他。”楊戈知道這支隊伍真正的統領者是誰。
“徐先生走在前頭十幾裡,現在可叫不回來。楊使還是休息吧。”
“那唐將軍……”
杜黑毛拽下車簾,不給楊戈說話的機會。
楊戈呆呆地坐在車裡,明白自己與涼州都上當了。
涼州是處巨大的陷阱,目的是要吞下“五萬”益州軍,徐礎縱然聰明百倍,也想不出反敗爲勝的妙計,因此決定避戰,在楊猛軍的帶領下,經由秦州前去與降世軍匯合。
至於涼南的益州軍,徐礎已派人前去提醒鐵鷙,不要耽擱,儘快借路返回益州。
楊猛軍還有十餘名手下留在涼州,早就做好約定,他若不能按期返回,他們走涼州小路返營,無需等待。
去年的時候,楊猛軍率兵北上,走的就是這條道路,因此行軍順利。
徐礎一路陪同楊猛軍,幾日相處下來,彼此各生敬意。
楊猛軍敬佩徐礎對天下形勢的瞭解,問個不休,對中原羣雄極感興趣,尤其是由草莽中興起的寧王,讚歎不已,“天成留下那麼多世家大族,居然都不如一名秦州草民,此人必有不同尋常之處。”
徐礎不說自己對寧王的判斷,他敬佩楊猛軍的坦誠大度,對成敗得失都看得很清楚。
金聖女統領的降世軍說是在秦北,其實更接近涼州,在幾座山谷中紮營,幾經戰事,剩下的人已經不多,只有三萬出頭,其中還有許多老弱婦孺。
一支由尹甫統領的冀州軍也在此地紮營,人數雖少,只有一萬五千多人,但是沒有家眷拖累,兵力反而更強。
楊猛軍的涼州軍兵卒最少,總共不到五千人,但就是他們從涼北各地“借糧”,養活所有將士。
山谷往東數十里臨近塞外的平坦之地,則是賀榮人的大營,經歷襄陽之敗,他們變得十分謹慎,不肯進入險狹之地作戰,包圍各處出口,頻繁派兵騷擾,希望能將敵軍引出去。
若不是楊猛軍認得山間小路,徐礎率領的三千多名益州軍根本繞不開賀榮人。
爲了行路,益州軍不得不拋棄幾乎所有的輜重與馬匹,人人裹糧前行,終於與降世軍匯合時,糧食已然耗盡,肚皮全都是癟的。
到了這裡,唐爲天與部下不再自稱益州軍,也稱降世軍,受到熱情的歡迎。
金聖女不在,她幾天前帶領一隊人馬出去探路,一直沒回來,張釋清也跟去了。
徐礎稍事休息,正要去拜見尹甫,對方已聞訊而至,先來拜訪。
尹甫本是文官出身,年紀又大,很不適應軍旅生涯,頗顯憔悴,卻無衰敗之意,一見面就哈哈大笑,“人算不如天算,鄴城一別,不意卻在邊塞重逢,我沒能帶冀州將士與降世軍回冀州,徐公子好像也不太如意。”
“何止是不如意,一路死裡逃生,若非常有貴人相助,不知會死幾次。”
兩人落座,尹甫道:“坐而論道與親歷親爲,難易有如天地之差。”
“正是,哪怕帶兵三百我都覺得吃力。”
“哈哈,知難而後易,感覺吃力這就對了,像我更加吃力,時刻盼着能有人替我接下這支冀州軍。”
“軍中將領沒有合適的?”
“忠將則有,猛將則有,大將難尋。”尹甫盯着徐礎。
徐礎立刻笑道:“我倒是帶來一員難得的猛將,大將亦缺。”
“徐公子因何北上?”
“希望親眼看到賀榮人離開中原。”
“徐公子來得正巧。”
“哦?”
“你將看到賀榮人在邊塞附近站穩腳跟。”
“形勢這麼差嗎?”徐礎笑道。
“說是絕路也不爲過。塞內塞外如今盡是賀榮人,他們不急於開戰,圍而不攻,要等這邊糧盡。”
“聽說猛軍將軍一直提供糧草。”
“楊猛志已與羌人結盟,能夠騰出手來封閉涼北諸誠,猛軍將軍也快要無處尋糧。”
“這是我的錯。”徐礎以“五萬”益州軍虛張聲勢,沒能獲得勝利,反而令楊猛志下定決心與羌人和解。
“這就是所謂的人算不如天算。”尹甫笑道,已經聽說大致的前因後果。
“果然是絕路。”徐礎嘆道,“金聖女就是爲此前去尋路嗎?”
“嗯,她希望找一條路繞到塞外去,但是很難,即便僥倖能成,到了塞外更不是賀榮人的對手,一旦被追上……”尹甫搖搖頭。
徐礎想了一會,“這裡兵卒多少?”
“全加在一起,將近三萬人,揀選之後,頂多兩萬人,馬匹更少,只有兩千左右,多是猛軍將軍帶來的。”
“賀榮人呢?”
“不計其數,至少十萬人吧。”
“這麼多?”徐礎有些意外。
“這還不算追隨賀榮人的秦、並、冀三州將士。賀榮人雖在荊州大敗,但是倖存者不少,而且得到塞外諸部的補充,實力大增。唉,當初曹將軍以爲擊敗塞外諸部,能夠乘勢奪下邊關,令賀榮人大亂,現在看來,亦是人算不如天算。但在當時,這的確是唯一的辦法,若留在西京,早已全軍覆沒。”
“曹將軍的戰略沒有問題。涼州楊猛志擁兵多少?”
“確切兵力要問猛軍將軍,我估計是兩萬,得羌兵相助之後,兵力翻倍,甚至更多。”
徐礎又想一會,“賀榮大軍難破,我軍怕是隻剩下涼州這一條路了。”
“嗯,我們也這樣以爲,因此請猛軍將軍前去涼州探路,希望能夠一舉奪下涼州,有塊立足之地。”
“猛軍將軍說,其兄楊猛志囚禁老涼王,不得人心,軍中士氣也不高,或可一舉擊潰,然後再與羌人交戰。”
尹甫點點頭,“唯有一個問題,我軍缺員大將,我肯定不行。”
“猛軍將軍呢?”
“徐公子以爲呢?”尹甫反問道。
徐礎沉默,他敬佩楊猛軍的爲人,但是不認爲此人堪爲大將,領兵五千差不多就是極限。
“金聖女呢?”徐礎又道,“她從曹將軍那裡應該學到不少,而且又有若干老將輔佐。”
“曹將軍不幸遇難,管長齡管將軍半途病故,剩下的將領只能爲副,不能爲正。至於金聖女——”尹甫多看徐礎兩眼,“學到不少,能用上的卻不多,一到戰場上,仍是身先士卒、勇往直前。”
徐礎笑道:“她還是沒變。”
“這一戰至關重要,勝則絕處逢生,敗者全軍覆沒,必須有大將坐鎮。”
徐礎不語。
尹甫道:“徐公子當初能守東都,如今不能攻涼?”
徐礎擠出一絲微笑,“我心裡……害怕。”
“怕什麼?”尹甫詫異道。
“人算不如天算。”
“我隨口一說的話,徐公子怎麼當真了?”尹甫笑道。
“我心中害怕,並非全因尹大人一句話,而是深有感觸,回想起來,我之前用計,成功多是因爲僥倖,最近幾次頻生意外,我心中後怕不已,膽子越來越小。”
“如果要找膽大之人,我這裡可不缺。”
“我來之前呢,尹大人打算推誰爲大將?”
“只能是金聖女。”
“等她回來吧,我寧願做她的謀士。”徐礎露出笑容,“獻計的膽子還剩幾分,哪怕漏洞百出。”
“那就等等,我只有一個請求。”
“尹大人請說。”
“請徐公子爲中原着想,爲此地數萬將士着想,若是覺得金聖女難以擔此重任——”
“那就由我勉爲其難。”
兩人又聊一會,尹甫見實在勸不動,起身告辭。
徐礎不希望“勉爲其難”,對金聖女,他心中愧疚甚多,絕不願意奪她的軍權,哪怕只是權宜之舉。
在山谷中居住數日之後,徐礎更不想奪權,無論金聖女是否堪任大將,降世軍男女都對她崇敬有加,比在東都時更甚。
這天傍晚,徐礎從冀州軍營地裡返回,遠遠就見唐爲天衝他走來,臉上帶着一絲困惑,大聲道:“公子,這裡竟然也有張氏女。”
“金聖女回來了?”徐礎立刻想到隨金聖女出去尋路的張釋清。
“金聖女在路上,先回來的是一名張氏女,倒是不客氣,在公子的帳中等你呢,有人說她是公子的妻子,怎麼回事?”
“以後再向你解釋。”徐礎匆匆進入自己的帳篷。
帳篷裡的確有一名女子,徐礎卻是一愣,端詳多時才認出那真是張釋清。
她的變化之大,便是濟北王夫婦親至,也未必能一眼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