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塔九層,不大的空間內,一張材質上好的軟榻,一鼎味道清幽的香爐,嫋嫋青煙之中,屋內的氣氛並不像之前那樣詭異的輕鬆,歌君翎不再沒心沒肺的笑了,一雙色澤奇異的雙眸淡淡凝望的地方,那幻境之中已是一片漆黑,下一刻她揚手操控,將幻境畫面重新調回了那深藍色的水下世界。
荊塔第三層的守護者是鮫人一族,類屬於怪,人身魚尾,長於鬼域南面的死海,生性兇殘。從鮫人一族的類別就可以看出,這一種族完全不似世人以爲的那麼美好,上半身長着一頭漆黑的如同海草一般的長髮,青面獠牙五官猙獰,一雙沒有眼皮的大眼睛在深海的水底會透出銀白色的光束,如同探照燈一般,兩排尖銳的如同倒鉤一樣的牙齒明晃晃的從嘴脣裡齙出來,頃刻就能將獵物撕得粉碎!鮫人一族多爲雌性,卻是上肢發達下顎有力,爲了捕食進化出了強健的臂膀和鋒利的爪子,在水下成羣結隊而來,是異常恐怖的獵食者!
而這樣恐怖的鮫人一族,卻是在自己最擅長的水底被完全擊敗!
那幻境回放出的畫面中,深藍色海底,四處都是四通八達的洞穴無處藏匿,一旦接近洞口,不知何時就會被熟悉洞穴的鮫人從暗處攻擊,一瞬拖入窄小洞口咬斷喉嚨!
這海底的洞穴陣便是鮫人一族捕食最有利的場所,獵物一旦被逼入迷宮一般的陣列中便再難脫身,歌君翎本人親自領教過鮫人族的穴陣,要知道當年這一處可是唯二的兩次讓她受了傷的地方之一,如今這模擬死海穴陣幻化出的陣列雖然不大,功能卻是一致,說實話,晝零能這麼快破掉第三層,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幻境中的畫面還在繼續,歌君翎神色淡淡的看着一身黑衣的姑娘操縱着結界從冰冷的水下穿過,她的靈力不足以在這樣的空間里長時間維持結界,沒一會兒就臉色蒼白的撤下了結界,深深憋了口氣想找一處相對安全的地方度過這一段沒有防禦的時間。卻是下一刻,當她剛剛遊過一叢茂密的海草,忽然一大堆氣泡一瞬從海草之後噴涌而出擾亂了水流,就在視線一瞬模糊的那一剎那,一隻覆滿了細鱗的粗壯手臂一下從海草後探出來,揚起五指鋒利的爪子猛的朝着阿零的頸項處抓去!
這樣的一擊如果成功後果是致命的,水中活動不便,阿零隻能勉強側身右腳一腳踏上不遠處的一片礁石借力朝前衝了一把,移動的瞬間身後那鋒利的爪子已是觸上了她的身體,因着那個衝力一下扣在肩頭,瞬間就穿透了皮肉!大量深紅的血液從傷口溢出染紅了海草周圍的水域,阿零伸手捂上傷口,結界都沒能力張開,只能先奮力逃亡,先是伏擊,獵物受傷之後就全體出動猛烈追擊是鮫人捕獵的習慣,追蹤着那讓人興奮的血腥氣,七八個鮫人一下從附近的洞穴裡探出頭來,揮舞着倒鉤長矛追了上去!
這一幕,便是交戰到方纔最最緊迫的時候,歌君翎調整着環境一路跟着受傷的晝零,看着她臉色越來越蒼白流血越來越多,那一刻,她甚至已經篤定了,她一定會死在這片冰冷的水域!
歌君翎和阿零本是同源,但是並不表示一人的死亡就會牽扯到另一人,對於身爲人格的晝零,還有她體內的神格靈鳶,歌君翎的感情一直很淡然,既不排斥,也不接受;她可以在晝零達到她的要求之後毫無怨言的接受自己被融合的命運,而同時,她對對方的生存或是死亡,沒有一點在意的情緒。
如果說晝零死在了八族手中,那也只能說明她實力不濟,沒有達到能融合她的資格而已。
所以,那雙淡淡凝視的眼眸,在看着那黑衣的少女終於因爲失血過多而昏厥了過去,靜靜漂浮在了幽暗的陣列角落再也不動的那一刻,並沒有帶上一絲異樣的情緒,下一刻,鮫人們追了上來,開始繞着懸浮的少女盤旋遊動,看着如同追尋着血的味道趕來赴宴的鯊羣一般。
鮫人是雜食,什麼都吃,看着那滑過水麪瞪圓的雙眼裡帶出的貪婪幽光,歌君翎微微垂了垂眼,下一刻正欲揚手遣了嬤嬤去阻止鮫人給對方留個全屍,卻是忽然一眼瞥見那三面環着礁石的陰暗角落裡一道金色幽光驟然閃現,在這樣黑暗的空間裡異常明顯,金光被水紋暈染成彎曲的線,映上的那個模糊輪廓漸漸清晰,一身簡便的黑色衣衫,一頭如墨般輕散的柔順長髮,那站在角落裡默默唸出靈咒的女孩,小臉蒼白卻是眉目清秀,一雙淡漠的黑瞳映襯着臉上象徵着黑暗同樣也帶來瘋狂的紋路,那張臉那個靈力,分明就是晝零!
一個人怎麼可能出現在兩處!那一刻歌君翎一瞬心驚,下一刻她揚手一揮將幻境拉回到鮫人聚集的高處,那裡,那黑衣黑髮受了傷的“晝零”分明還在,歌君翎卻是猛然發覺她已經有很久沒有看見過她的臉了!緊接着,便是有一隻鮫人再也受不住誘惑一下俯衝下去拉起獵物的胳膊就準備下嘴,卻是一動,那懸浮着的人體忽然一下翻轉了過來,頭部一瞬脹大成一個直徑一米多的大腦袋,一張嘴,一口將整個鮫人的上半身咬了進去!
侍靈無顏,可以幻化成任何人的姿態,對主人忠心耿耿卻也同時兇殘嗜血,遇上這樣的對手,實乃鮫人一族的末日!
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間的一剎那,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逆轉!不遠處,那盤旋着的鮫人全部僵住了,看着那大腦袋上明晃晃的尖牙卡在同伴的腰部,一瞬便嵌入了肉裡!那一刻,大量鮮紅的血液涌出將整片水域都染成了黑紅,一片渾濁之中,只見那露在外頭的半截魚尾瘋狂扭動,然後倏然一下僵硬,緊接着斷裂,悄然無聲的沉入了下方一片漆黑的幽冥深淵!
幾秒鐘,僅僅只是幾秒的時間,局勢就完全顛覆,所有人都全然愣住,完全反應不過來這一場顛倒了身份的血腥殺戮!只是,彼時已是再也沒有時間給她們反應和回擊了,就在假的阿零一瞬吞掉了一隻鮫人的下一刻,藏匿在角落裡守株待兔的真的阿零已是誦讀完了最後一道咒符,一瞬張開雙臂將周身的金光盡數抽了出去!金光在水中變異,成了無數條筆直的金色絲線,絲線看着很漂亮,卻是所到之處割肉錯骨粉碎礁石,形成了一道鋒利的巨網,將落入三面無路的陷阱的鮫人一族盡數殲滅!
那是一場,比起瘋狗一般的鮫人搶食獵物還要血腥殘暴的瘋狂殺戮,整個幻境之中都是渾濁的血水和散落的碎肉,很快,那遠遠操縱着一切的女孩那張沉靜的容顏就已經快要看不清了,透過幻境,歌君翎死死盯着對面那雙清冷墨瞳,看着那抹幽深之中隱隱帶上了一抹奇異的光彩,下一刻,那爆射而出的金線終是將整個三層的外圍牆穿透,大量血水衝破圍牆傾瀉而出,整個水底空間被完全破壞!
這便是,方纔讓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的畫面,不同於小良此刻還在心驚那吃了鮫人的怪物到底是什麼,歌君翎卻是在意着那最後一刻入眼的奇異神采,微微蹙起眉來。
昔日的神女靈鳶化作三個靈格,歌君翎是三人之中唯一擁有全部神女記憶的那個。因爲從最初就明瞭自己的身份,歌君翎在萬年之間動用過許多關係去打探神格和人格的下落。可以說,以她對神女的記憶,這般肆意殺戮之後竟是會覺得興奮,那絕對不是那神女靈鳶的個性;而人格晝零,她觀察她十幾日了,這也絕對不是她做得出來的事情——如此這般,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那帶來黑色紋路的濁氣已是在不斷的靈氣動用中滲透進了晝零的每一寸神經左右了她的每一個判斷,巨塔關口還有五道,之後的刺激只會越來越大,最終,她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望着通關了第三層神色淡淡朝着四樓進發的淡漠身影,歌君翎不動不語,那一雙淺淺的藍灰色眼眸裡卻是帶上了一抹複雜冷意。
半宿黑夜,歷經三輪比拼,慢慢行走在通往四層的階梯上,阿零微微偏頭透過窄小的窗樞望出去,發覺原來外面已經天亮了。
她停下腳步,站在那處看得清外界的小角落裡,靜靜看了一會兒。
鬼域的景色並不好,天空中沒有浮雲,大地上沒有樹木河川,有的只是冰冷的太陽,和一望無際的荒漠,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不出都是一樣,沒有一點美感。這一刻,阿零沉默着,腦海之中想到的畫面,卻是那聳立在荊塔的另一側,漆黑密封的巨大宮殿。
生活在那樣一個地方,面對着,這樣一羣子民,每一日,每一夜,看到的都是同樣的枯燥的景色,這,就是歌君翎過着人生麼?那一場夢境,那最後時刻沁入骨髓的悲涼,便是過着這樣的人生,她還是失去了心底裡唯一在意和珍惜的那份情誼麼?那不就像是,永遠漆黑的世界裡被剝奪了最後一道光,此後那樣的黑暗,該是多麼的煎熬…
阿零垂了垂眼,下一刻伸手扣上窗樞將那一絲幽光完全隔絕在了外面,然後她轉身,一步步,沿着盤旋向上的階梯,緩緩走了上去。
黑暗也好,光明也好,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不同,此時此刻她能掌握的,也只有自己的而已。
想着,阿零終是站在了那貼着黃色符紙的第四層大門之前,揚手她扯落封印,輕輕推門進入,門後,卻不是她經歷了三關已經開始習慣了的黑暗空間,相反,那裡很明亮,也很寬敞,甚至涼風習習讓人感覺非常舒暢…阿零微微止步,站在門邊,看着眼前黑灰色街道白牆黑瓦的房屋,那街道盤根錯雜,那屋子鱗次櫛比,那每一間小小的屋子看着都是那樣的相似,那每一條不知通往何方的小路看着根本就沒有區別,就在阿零一瞬反應過來這是一個迷宮的那一刻,身後的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廣袤無垠的異度空間,仿造了王城修建,卻是沒有地宮也沒有荊塔,沒有任何可以作爲參照物的東西…阿零站在原地,那一刻竟是從心底深處生出了一抹小小的慌亂來——她可是,一點都不認路的…
——
那曲折蜿蜒的迷宮,處處相似,便是方向感很好的人置身於內恐怕都很難找到出口。沿着道路慢慢走了一陣,阿零發覺自己已是回不到起點的位置,這個迷宮並沒有任何限定時間的裝置,讓阿零不禁猜測,也許這只是一個僞裝成迷宮樣子的陷阱,其實根本沒有出口。
之後,阿零嘗試了一切可以嘗試的方法。
丟在地上做標記的武器,一個轉身的時間便會頃刻消失在原地;
周圍的牆體堅硬無比,尖刀劃不出印子,鮮血染不出痕跡,便是用了她最大的靈力灌注在最強的兵器上發動攻擊,也砍不下一片磚瓦一點碎屑…
而當她想要飛起來的時候,就會有房檐齊平的結界壓下將她完全阻礙,當她想要派出侍靈一起尋找出口的時候,就會發覺在這個空間裡她的召喚咒竟是被束縛了,無法召喚出小夥伴來!
這到底是個什麼鬼地方,這到底是誰鎮守的關卡,爲什麼會這麼強大?!一次次嘗試,一次次失敗,束手無策帶來了負面情緒,讓阿零整個人都開始漸漸僵硬麻木起來,這已是她待在這個迷宮中的第三個小時,她越走越累,越走越冷,越走,越覺得自己就是在漫無目的瞎逛,白白耗費了體力…終於,她再也走不動了,找了一個角落坐到了地上,白牆黑瓦的空間,看久了這兩個顏色都異常刺眼,阿零抱着膝低下頭,把額頭靠在膝蓋上,長長嘆了一口氣,放空了一下之後,開始迫使自己再次認真分析起來。
鬼域八族,分別對應妖魔鬼怪靈邪魅獸八大種族,除了對應魔族的那個便是連殿下都探查不到身份之外,其他的七人,分別是妖族的鱉婆,鬼族的鬼嬤嬤,怪族的鮫人,靈族的寶寶,邪族的陰歸,魅族的魅音,還有獸族的牛怪;而八族按照攻擊的模式分類又可以分成兩組,分別是包括了獸族怪族等的物理攻擊模式,和包括了鬼族靈族的心理攻擊模式,此刻的這個迷宮裡並沒有躲藏着什麼怪獸需要她搏鬥,那麼便是更偏重心理攻擊。只是,設下這樣的迷宮想要實現的目的又是什麼呢,只是想讓她沮喪麼,想讓她最後堅持不下去了提出放棄?這樣迂迴的方式顯然不是鬼域之人的行事作風,必定還有什麼玄機在裡面,才能形成這樣一個完美無缺的陷阱。
…完美無缺…麼?
腦海中一瞬閃過這個詞的那一刻,就像是忽然觸動了什麼開關一般,一瞬帶起了心底一抹微微的違和感。只是那樣的感覺太淡過得太快,還沒來得及細想就一下從指間溜了出去,阿零擡眼,蹙眉望上對面的白牆,神色有些嚴肅,片刻之後,她終是反應了過來,發覺單單完美無缺這一點本身,就是一個很違和的存在。
這個世上,任何人爲的事物,都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終是有想不到的那一處,也終是有能力不濟實現不了的那一面,便是大多數人都覺得完美的東西,也總有一兩個人能挑出一些或主觀或客觀的瑕疵來,這纔是世間百態人之常情。
有一句話,叫做反常即爲妖,說的就是任何一個超脫於常理之外的東西,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不符合常理的。例如這樣一個考慮到了方方面面的迷宮,它的所有一切都是爲了嚴防死守她的逃脫方案而精心設計的迴應,只是這樣精準的對應真的是憑藉着一個外人對她的瞭解就能設計出來的麼,這個世上,最瞭解她自己想法的只有她本人,也只有直接關聯上了她所有主觀想法的東西,才能真真正正做到萬無一失!
她突然,就明瞭了這個迷宮的終極玄機!
纔不是什麼最完美的設計,也根本不是強大到了她望塵莫及,其實這只是一個很小很簡單的策略,方纔在她進入迷宮的那一刻,一定有人動用了什麼咒法,將這迷宮之中所有的物理變化都和她腦子裡的主觀想法掛鉤了起來,於是,當她想到這個迷宮可能沒有出口之後,就再也不可能找到出口,在她覺得迷宮一定不會這麼簡單絕對有玄機可以抹殺她做的標記的時候,她所有的標記就都失效了。
而在她飛起來的時候,她想到的是不會這麼簡單就讓她飛出去,在她攻擊房屋的時候,也不自覺的想到了房屋也許會非常堅固,人腦在一秒之內潛意識裡會閃現上百條信息,有的根本連本人都感知不到,而這個迷宮,一定是她最開始因爲不認路產生動搖的時候就起了變化,之後不積極的情緒一路累加,使得客觀情況變得越來越差,完全就是惡性循環!
想到這裡,阿零一下站起來,忽然覺得身上的冷意都消失了,三個小時虛耗的體力也像是瞬間回到了體內,在這樣一個凡是都能“心想事成”的空間裡,想要讓自己恢復甚至變得無敵強大都是絲毫不費吹灰之力的事情,而如今她參透了秘密,心中已經完全篤定她一定能從這個迷宮走出去,那麼,她就一定能找到出口了!
異世的空間,仍舊是交錯複雜一望無際,只是這一次,她只需要隨便選擇一條路,然後義無反顧的認定它是正確的就這樣走下去即可。而要使得這個方案成功,還有一點必須具備的條件,就是她一路上一定要做到心無旁騖,沿路無論看見什麼都不能產生新的想法改變前方的道路,而要做到這一點很簡單,只需要眼不見爲淨即可~
想着,阿零伸手一瞬抽落髮帶,將那黑色的緞帶輕輕覆上雙眼,肩頭傾瀉而下的長髮在微風中輕揚,她大步朝前走了幾步,然後嘴角一揚,一下跑了起來!兩側的房屋流水一般避讓,阿零感受着耳邊的風聲越跑越快,然後,腦海之中便是一瞬想象出來了一個白色的巨大屏障,那便是她的迷宮盡頭,下一刻阿零揚手抽刀凌空躍起,乾脆利落的一下劈開了所有禁錮!
巨塔第四層,魅音的迷宮,她闖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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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上班的,所以字數少一些,明天會多寫╭(╯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