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心內科病房的路上, 顏行書看了看一直默不吭聲的晏初曉,笑着問道:“初曉,怎麼不說話啊?平常你一定會告訴我我媽狀態怎麼樣的。”
“哦, 伯母這幾天狀態好了點, 昏厥的次數少了。但是爲了伯母生命的長遠考慮, 我和其他心內科的醫生會診商量了, 想試試給伯母做冠狀動脈搭橋手術。”經他一提醒, 晏初曉纔想起正事。
“做這個手術,成功的機率有多大?會不會有生命危險?”顏行書忙問道。
她看出他的憂慮,便笑着安慰道:“放心吧, 伯母這些天狀態都很好,靜養得不錯。所以以這種趨勢下去, 我想我對這個手術有充足的信心。伯母一定不會有生命危險的。”
顏行書鬆了一口氣, 略略思索道:“初曉, 我媽需要絕對的靜養。往後,不管什麼人來看我媽, 你別讓他們進病房,好嗎?”
“當然,只要是病人的意願,不想見其他人,醫院都會照辦的。”她應承下來, “往後, 伯母的病房, 只有你, 我, 還有照顧伯母的紀護士能進,這樣你該放心了吧。”
進病房時, 晏初曉發現值班護士紀文惠竟然不在,只留下顏媽媽一人醒着躺在病牀上。按理說,這時候,紀文惠應該給她服藥纔對。這丫頭,肯定是又湊到哪個地方八卦去了,忘記了本職工作。
晏初曉沒顧上許多,就快步走到病牀邊,笑着對醒着的顏媽媽說道:“伯母,瞧,誰來看您了?”說着,她輕輕扶着顏媽媽坐起來。
“媽,對不起,剛纔耽誤了點時間。”顏行書在母親的牀邊坐下,用勺子盛起保溫杯裡的一個餛飩,送至母親嘴裡,溫和道,“這是您最愛吃的梅菜鮮肉餛飩,我包的,看看好吃嗎?”
顏媽媽邊嚼着餛飩,邊讚許地點點頭。她的一隻手輕輕擡起來,溫柔地抹去兒子額頭上的汗,眼睛裡滿是心疼慈愛的光。
晏初曉看了一會兒學長小心細緻地給顏媽媽喂餛飩,就悄悄掩門出去。
她剛出病房,就見吳大姐手下的王護士匆忙趕來送顏媽媽的心電圖資料。
“怎麼,是你送來的啊?”晏初曉一陣納悶。
“我……我剛纔在路上碰上文惠,她臨時有事,叫我給你送來的。”王護士氣喘吁吁,還不忘八卦道,“文惠剛纔被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拉走了,我猜肯定是她的男朋友。”
晏初曉付之一笑,便拿起心電圖資料邊看邊朝辦公室走去。突然,她站住了,直盯着顏媽媽的名字出神。
怎麼會?這大概是巧合吧?
她不由看向病房,病房裡,顏行書仍在耐心地給他母親喂餛飩。孤兒寡母,情深切切。她想,她明白了點東西。
雨薇出事的那一天晚上,晏初曉在醫院裡值班。一切的發生好像一眨眼的事,當楊小菡滿手是血的跑來找她時,她慌了神,徑自跑到婦產科。
雨薇已經被送進手術室裡搶救,病房的地板上觸目驚心是一灘血。她失神地望着那來自她未來乾兒子的血,從來沒想到雨薇也逃不過和她一樣的命運。上天爲什麼對她們這麼殘忍,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她們不能好過?
悲哀在她的心裡奔突不已。晏初曉掉頭轉向楊小菡,失聲質問道:“這到底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會突然受到驚嚇,流產呢?”
楊小菡不知所措,小聲解釋道:“我……我扶章太太上完廁所後,就轉身出去倒了一杯熱水……回來突然就聽見她的驚叫聲,她嚇得掉下了牀。……我看見病牀上不知怎麼的,就出現了一隻死老鼠……”
老鼠二字讓她頓生驚駭恐懼,簡直是一語成讖。那個女人的一句玩笑話竟然變成現實,雨薇最終因此而遭殃。晏初曉渾身篩糠般顫抖,她抱起雙肘,好讓自己暖和點,眼睛死死地盯着手術室裡的燈。
等待的過程是煎熬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根能隨意拉長的皮筋。皮筋在她心中數到999時繃斷了,帶着口罩的婦科李醫生快速走出來,急切地說道:“晏醫生,產婦大出血,孩子可能保不住了。現在只能保住大人,手術需要孩子的爸爸簽字。可是,孩子的爸爸現在在哪裡?”
晏初曉這才注意到最該呆在雨薇身邊的男人竟然不在。剛纔全身的戰慄電光火石般地全部轉化成沖天的憤怒。她狠下決心道:“保大人。至於孩子的爸爸,我立刻把他叫來。”
晏初曉面無表情地撥通章之寒的電話。一接通,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命令的口吻道:“章之寒大市長,現在請您來醫院一趟,馬上,務必!……”
她還未說完,電話那頭傳來章市長一貫推脫的說辭。涼意像針尖一般,猛地扎進她的肉裡。
她的聲音立馬像被蜂蜇了一口,又尖又硬,並且一截一截斷裂開來:“什麼?……明天再來?章之寒,你知不知道你老婆現在就躺在手術檯上?……你的孩子快要保不住了,你這個當爸爸的人卻到底在哪裡?……章大市長,你別以爲你是人民的公僕,俯首甘爲孺子牛!也別用那些大道理來教訓我!……這些我都不管,我只知道,你連一個丈夫應有的責任都沒有盡到,根本就不配做男人!根本不配當這一市之長……”
電話突然被掛斷了,傳來陣陣忙音。晏初曉淚流滿面地盯着手機,啞然笑了。這個世界最無情的東西,莫過於年華和男人。不,是男人最無情!說溜就溜。一旦往前走,任你駕起十匹馬千匹馬,也拉不回來。一市之長也好,大鋼琴家也好,都具有擅長將用久的,不再新鮮的舊茶杯毫不憐惜地摔碎的特質;都具備冠冕堂皇地掩蓋自己不負責任的本事。
手術單總得要人簽字。晏初曉只恨自己不能化作一個男人,大包大攬地承擔一切,保護住雨薇。茫然之際,她突然想起今晚在醫院守夜的顏行書。
剛剛接通他的電話,她的意志開始大面積坍塌,泣不成聲道:“學長……幫我一個忙,好嗎?……我需要你……需要你來給雨薇的手術單簽字……”
不過一分鐘,顏行書就趕到了。看見神情恍惚,痛哭流涕的晏初曉,他快步走上前,抱住她,哄道:“初曉,別怕,我不來了麼?……放心,雨薇一定沒事的。咱們這就給她簽字去。”
顏行書扶着她,簽完字後,就陪同她一起等着。
手術室的門終於開了,他們還未來得及看幾眼,昏迷着的雨薇立刻就被推進病房裡。瞥見雨薇美麗的臉龐毫無血色,曾經寄託多少希望的肚子一下子乾癟下去,她又是一陣心碎。
晏初曉緊步跟進病房,此時此刻,她什麼都不想管,只想好好守着雨薇。她清楚雨薇醒來後,知道孩子沒了,肯定會悲痛不已,天塌地裂。似乎此刻她都能真切聽見雨薇心中玉碎宮傾的聲音。原來戲文裡的“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是這樣一種悲痛。
雨薇一直緊閉着眼,臉上寫着恬淡,安詳。這一切都幾乎給晏初曉錯覺,似乎剛纔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孩子還完好無缺地在她的肚子內。
她坐了一會兒,就朝守在一旁的顏行書黯然小聲說道:“學長,你先下去守着伯母吧,這裡,有我就行了。”
顏行書握緊她的手,溫言道:“我陪着你,放心,我媽現在有弟弟守着,用不着我。”
雖然被他握緊手,但她還是冷,刺骨的寒冷。這點溫暖,她不打算要:“學長,你還是走吧,我想一個人靜靜,就這樣呆在雨薇身旁。雨薇醒來後,她也不想讓別人看見她沒了孩子的樣子。”
顏行書沒能拗過她,只得順從地答應。臨走前,他心一熱,突然俯身在她冰涼的額頭上印上自己的一枚吻。
晏初曉沒有抗拒,默默承受着。
顏行書沒能走成,剛出病房,就迎面碰上風塵僕僕趕來的章之寒。
“你怎麼會在這裡?”章之寒眉微微一皺,臉上現出嘲弄之色。
“你來晚了。章大市長,你這一生中總是這樣負不起任何責任嗎?”顏行書冷冷道。
章之寒的臉煞白一下,用威嚴的口吻道:“顏行書,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知道怎麼管,輪不到你來這兒教訓我!”
“怎麼管?你的孩子沒了,你知不知道?”顏行書質問道,“你從來就這樣做一個父親的嗎?孩子沒了,一點都不傷心!說拋棄就任意拋棄?!”
章之寒稍稍怔了一下,隨後也提高聲音強調道:“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沒了,一向冷靜的顏檢察官怎麼就情緒失控了?”
晏初曉木然地坐着,聽着他們一言一語的爭吵。而後她才慢慢站起來,走出去,關上病房門,冷冷道:“要吵到別地吵去!否則別怪我叫保安轟你們!”
“晏小姐,雨薇情況怎麼樣了?剛纔我正開會,真的不知情……聽到你說,我就立馬趕來了。”章之寒的聲音小了許多,委婉地解釋道。
晏初曉別過頭,心中暗自冷笑。深更半夜開會,這種爛理由也只有雨薇死心塌地地會相信。
章之寒見她不搭腔,死死地守在門口,也不知如何是好。一時之間,三人陷入尷尬當中。
“誰是顏行書?”一個實習醫生拿着手術單,走過來問道。
“我是。”顏行書自然應道。
“是這樣的,李醫生叫你去一趟她的辦公室交代情況,是關於你太太的。”實習醫生不明就裡道。
這句話陡然讓三人驚詫萬分。很快,章之寒的臉倏忽鐵青,猛地抽過實習醫生手中的手術單,父親一欄上清晰寫着“顏行書”三個字。
他的手微微顫抖,金邊眼鏡下的臉變得冷酷。
“晏小姐,能給我一個解釋嗎?爲什麼你叫這個男人來籤這個字?!”他指着顏行書,厲聲質問道。
雖然他的金邊眼鏡裡藏着萬把利劍,預備朝她射來,但她毫不畏懼地以同樣大聲回擊道:“因爲你趕不過來,負不了責,徹頭徹底比不上在現場的顏行書!章大市長,你有什麼權利來斥責我?是你自己率先放棄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