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三年九月,金帝擱置宋金和議,揮師南下高麗。
靖康三年十月,高麗求援於宋,宋遣秘使往遼,遼遣秘使往蒙古。
靖康三年十一月,金太.祖嫡長子完顏合刺擁兵自立,金帝病重,親征高麗。
靖康三年十二月,宋將岳飛阻金于山海關,高麗滅,金帝吳乞買痊癒,金國一裂爲三。
自此,距離趙瑗來到上京,已經過了整整五個月。
五個月的時間,已經足夠讓趙瑗將金國摸個通透。現如今金帝遠在高麗,完顏合刺帶着人在北邊稱帝,完顏宗弼——沒錯,他終於受夠了老貴族們“冒牌貨也想冒充皇族”的鄙夷目光,在西面擁兵自立。整個金國整整齊齊地被分成了三塊,攤在趙瑗的簡筆地圖上,完全就是一個倒橫的人字。
最令趙瑗欣喜的是,金國治下的某些州縣,已經按捺不住,起兵造.反。
在金國統共有兩類人,一類種地,一類放牧。
種地的大多是遼國舊人,放牧的大多無拘無束、不受管轄。兩裡兩下這麼一湊,整個金國,徹徹底底地亂了起來。
與金國貴胄們同樣感覺到焦頭爛額的,還有久留上京議和的宋國使臣們。
高麗是大宋的屬國,高麗一滅,大宋同樣岌岌可危;雖然岳飛將金兵阻攔在了山海關,但誰知道那些眼露兇光的金兵們,會不會突然紮了大船渡海,從東面突襲大宋?使臣們使勁了全身解數,分頭向完顏合刺、完顏宗弼、完顏吳乞買重擬合約,可惜通通吃了閉門羹。
與此同時,汴梁城修葺完畢,趙構領着他一手扶持起來的新王廷,千里迢迢地從燕京趕回汴梁。
“柔福可有什麼好想法麼?”趙桓苦着一張臉問。近日他愁眉苦臉的次數愈發多了起來。
趙楷倒是鎮定的很,慢悠悠地布了棋盤,左手和右手對弈。可惜盤上黑子白子雜亂無章,便是趙瑗這種不大懂棋的人,也能一下子挑出十七八個破綻來。
趙瑗站在二層小閣樓上臨窗眺望,看着亂糟糟的上京城,深深嗅了一口滿城的濃郁酒香,輕聲說道:“差不多了。請皇兄下旨罷。”
“下旨?下什麼旨?”趙桓有些驚奇。
“調韓世忠水師東進,死守渤海灣。”
韓世忠的水師,是整個宋軍中最最精銳的一支。
要調韓世忠東進渤海灣,不是沒有道理,可是……“嬛嬛此舉,是否太過唐突?”趙楷擱下棋子,略微皺了皺眉,“雖然金人遠在高麗,但已經兵困馬乏,不一定能西進,侵我大宋;況且,金人長於縱橫馳騁,並不擅長海戰。”
趙瑗不答,卻微笑着看着趙桓,輕聲說道:“山海關險要,嶽將軍必須死守。”
——岳飛必須死守山海關。
——所以,只能調另一支大軍,深入金國,接走宋俘。
——但如今南邊還有一個趙構。如果明說要“接走宋俘”,他十有八.九會下旨阻攔……
趙桓猛地站了起來,眼睛一亮,呼吸也漸漸粗.重了起來。
趙楷舉着棋子,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大哥和妹妹的暗語,他好像聽懂了一點,又好像什麼都沒有聽懂……
身爲皇三子,趙楷從小到大,就是照着富貴王爺的模式來教養的,與趙桓這種浸.淫在帝王心術中、早早習慣了權謀算計的太子,根本想不到一處去。
“朕這便下旨。”趙桓有些急促地說道。在那一瞬間,他所能想到的,遠比趙瑗和趙楷要多得多。比如他親自下了這道聖旨,韓世忠究竟是聽他的還是聽趙構的;比如等他南下汴梁之後,已經當了半年多皇帝的趙構,將會如何自處……
趙桓心中紛亂蕪雜,隱隱有些激動又有些惶恐。一年又八個月了,他和他的大臣們,已經在上京呆了整整一年零八個月。其間受過多少折辱自不必說,就連他的皇后也……
好在,好在有柔福。
這個平素嬌嬌怯怯的妹妹,竟在蒼天塌陷之時力挽狂瀾,救了他也救了所有人。他相信她是上天派遣的神女,也相信唯有她,才能讓大宋四海昇平永享萬年安康。
趙桓一面寫下了聖旨又蓋了玉璽,冒着被金人發現的危險,找到了所有他能找到的舊臣,公章私印一個一個不要錢似的往上蓋。他已經對柔福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深信不疑,柔福說金國會倒,金國便果真岌岌可危;柔福說會把他們接回汴梁過年,便果真將一切安排地妥妥帖帖……
“帝姬這雙手輕輕一推,金國便嘩啦啦倒了一半。”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臣如是感慨。他時常自稱已經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唯有南向自刎才能明志。如今看來,他已經不用自盡了。未來會很好,一定會很好。
柔福……柔福帝姬……
這幾個字已經被數萬宋俘頂禮膜拜了無數次,也成了金人永遠揮之不去的夢靨。
趙瑗依舊站在二層小閣樓上看着趙楷雙手落子,無數次摩挲着臨時勾勒的簡筆地圖。地圖已經卷了邊泛了黃,上頭描畫着無數深深淺淺的痕跡。秋風卷着落葉無情地拍打着窗子,也將她的衣袖吹卷得嘩嘩作響。
“差不多了。”她輕輕說了一句,向趙楷福一福身,“臣妹告退。”
趙楷雙手齊齊僵在了半空中,僵硬地扭過頭,看着趙瑗:“嬛嬛這是要去哪兒?”
趙瑗輕聲笑了一下:“自然是去鋪好退路。三哥莫不是以爲,只要韓將軍到來,金國便會順利放我們走?要知道這可是幾萬宋俘,要知道,這些宋俘裡頭,有十幾個王爺和大宋的官家!”
趙楷整個身子都僵住了:“你……”
——你是女子啊。
——這種千鈞重擔,怎能落在你一個女子身上?
——說起來,真是要叫三哥慚愧死了。
黑白二字啪.啪地掉落在了棋盤上,微微旋轉兩下,即刻便寂靜無聲。趙楷站起身來,鄭重地同她說道:“三哥與你一起去。你要做什麼,儘管告訴三哥,三哥來——”
趙瑗搖搖頭:“三哥唯一要做的,便是好好護着自己,護着嫂子侄兒們,等韓將軍來。”
“嬛嬛!”
“嬛嬛告退。”趙瑗又低頭福了福身,起身走下了閣樓。趙楷起身追了兩步,伸出手想要拉住她,最終卻只想個泥雕木塑一樣,呆呆地站着,一動也不能動。
他知道他去了也是累贅。
沒有柔福的聰慧沉靜、沒有柔福的大膽機敏、沒有柔福的神機妙算,只是累贅。
要不然,他怎麼能在上京城裡苦熬一年半,柔福到來之前,整個人過得生不如死?
“柔福……”
他慢慢地蹲下.身子,揉捏着太陽穴,分外懊惱。
比起柔福,他這個皇兄還真是無能得很,蠢笨得很,失敗得很。
趙瑗一路走到了酒肆裡。夥計們齊齊叫着東家,但已經不剩下幾個人了。自從金國諸王自立、內亂四起,整個上京城就廢了一大半。她點點頭,取下斗笠和遮面的紗巾,走進了二樓一間臨窗的雅間裡。
裡頭只坐着一個人,秦檜。
這些天來,秦檜已經習慣了單獨在這件酒肆裡喝悶酒。議和之事一拖再拖,趙構已經不耐煩地下旨斥責。再加上岳飛接連打勝仗,所有人都覺得,似乎已經沒有必要再議和了。可是,如果不議和,他費心做出的一局大棋,便會就此化爲泡影。而他自己,也永遠別想要飛黃騰達。
“秦大人。”
秦檜無精打采地擡起頭,瞧見門邊少女的一瞬間,幾乎整個人都要跳了起來。
柔福帝姬!
她不是遠在燕州麼,不是說岳飛已經封死山海關,禁止任何人出入了麼!
先前他只是隱約聽說,金國這半年來所發生的一切,背後都有柔福帝姬的影子。他起初認爲這不過是傳聞,後來認爲這是那些已經無依無靠的老臣們的自我安慰。何曾想……何曾想,他居然真的在上京城裡,看見了帝姬本人!
“金國的諸州縣,已經被我策反了一半。”趙瑗倚在門邊,靜靜地開口,“剩下的那一半,我會讓‘金國諸王子互相不服氣,全部擁兵自立’,然後將金國徹底分裂成幾十個自顧不暇、內.亂頻頻的小國,從此無暇顧忌南侵大宋。這般情形下,秦大人又將如何自處?”
秦檜腦子飛快地轉了起來。
趙瑗不等他想完,便又聳了聳肩,輕聲說道:“我從不掩飾對你的厭惡,秦大人。雖然你眼下什麼也沒做,但我依舊很討厭你,非常非常……討厭。你最好不要被我抓住什麼把柄,最好不要‘再’做出什麼節外生枝的事情來,否則——”
她威脅的話只說了一半,便住了口,戴上斗笠披上面紗,轉身出了酒肆。
靖康三年十二月末,金國諸王反,數十州縣自立爲王。
靖康三年十二月末,韓世忠麾下大軍千里疾行,東進渤海灣,轉而北上,出山海關,經北安州,直抵金國上京。
頭一個反應過來的,是眼下已經自立爲金帝的完顏宗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