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麼?”種沂繼續輕描淡寫地說道,“那是帝姬調.教有方。”
他的的確確是被她給帶壞了。
很久以前,他只會像祖父那樣,極爲穩妥地行軍佈陣。可現如今,他卻學會了兵行險招,學會了奇詭之道,學會了將剛剛冒出尖芽的嫩草付之一炬……
他學會了留下韓世忠,讓西軍與京營互爲犄角,同享收復燕雲的不世奇功。
他學會了藉口“灑些種子”,與梁紅玉軍鴿傳信,在最恰當的時機,出現在了北安州,將靖康二帝順利接走。
他學會了不顧一切地跑來上京,只爲了看她是否安好。
這大半年來,他學會的奇怪事情太多了,多得都不像他自己了。
他依舊清晰地記得,自己丟開長槍拋下戰馬,孤身一人穿梭在荒蕪的原野上。那時大雪封山,極目冰寒,他清理出一小片空地,將火摺子往外頭一丟,緊接着,便是烈火燎原。
火勢沒有維持多久,就漸漸平息了。因爲融掉的雪水,是可以阻止火勢蔓延的。
他孤獨地站立在原野上,慢慢地轉身,執着鋒利的長劍,往金人的營寨走去。
記不得攀出了多少屍山又爬過了多少血海,身上又添了十多道深深淺淺的傷痕。他舉起火摺子朝連成一片的糧垛丟去,剎那間原野上燃起了晝夜不滅的大火。他聽見金人惶恐地叫喊着咒罵着,試圖將他的性命,徹底留在這冰雪原野之上。在那一瞬間他想到了死,想到了祖父想到了力戰身隕的許多兄弟,想到了一雙明淨且溫暖的眸子。
他不能死。
他要活着去見她。
這樣膽大妄爲的帝姬,天神一般的帝姬,除了他,恐怕再沒有人敢娶她了。
這樣不好。
他不喜歡她孤老終生,他想看她帶着恬淡的笑,悠然一世。
他想到了她曾經說過的“以戰養戰”,想到了她曾經說過的“搶不完就燒”。原來她早已將一切洞悉,原來她都站在最高處,俯瞰着燕雲大.地之上的風雲變幻。
——我來替你,決勝千里之外。
這絕不是一時興起的誓言,他會用他的所有,來踐行對她允下的承諾。
他揹負着三日的口糧,瘋狂地奔跑在燕雲大.地上,身後是沉默的黑甲親衛,無聲無息地守護着他也守護着這片古老的大.地。燕州、薊州、顒州……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樣大的毅力,只憑着一股信念支撐着,在蒼茫燕地上奔走不息。
終於他接到了梁紅玉的傳信,接走了靖康二帝。
終於他等到春回大.地牧草生髮,等到急紅了眼的燕地駐軍們割下嫩草餵馬。帝姬所言不差,那些剛剛抽出嫩芽的紫雲英,混添到草料中之後,金人的戰馬,成片成片地倒下。
但是紫雲英太少了。
他沉默無言地取出了火摺子,在牧場中澆上火油,引燃了另一場漫天大火。
這一回沒有雪了,風助火勢,將廣袤無邊的牧場燒得一片焦枯。他沒有帶任何人,連趙桓也被他留在了北安州,只有他一個人單槍匹馬,帶着不多的口糧,瘋狂地縱火。
金人的戰馬倒下了、餓死了,宋軍如同鋒銳的長槍,狠狠撕裂了他們最後一道防線。
金人潰退。
宋軍從未如此揚眉吐氣也從未如此氣勢如虹,紅纓氈笠從古老的燕京城一路席捲了大半個燕雲。他覺得他應該退場了,剩下的交由宗澤和韓世忠,交由這些常年在戰場上打熬的關陝漢子們。
然後,他同趙桓一道,北上上京。
他想見見帝姬,也想見見金國貴族們惶恐的表情。他覺得這會很有趣。
種沂靜靜地看着身前的趙瑗,她正低垂着頭,無意識地劃拉着腳尖。他忽然很想伸出手碰一碰她。然後他真的這麼做了。觸碰到帝姬的一瞬間,入手生滑,如同撫摸着最上好的羊脂玉一般。
“你會生氣麼?”他低聲問她,“我這般對你,你會生氣麼?”
趙瑗劃拉了一下腳尖又皺了一下眉:“若我說‘生氣’呢?”
他如同觸碰到烈火一般縮回手,後退了兩步:“臣……”
“好了。”趙瑗走上前,伸臂環抱住他的腰,將頭輕輕擱在他的胸前,低聲說道:“我不生氣。”
他呼吸一滯,隨後是不可抑制的狂喜。
“可是我……”她皺皺眉,嘟噥着說道,“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嗯,我一定是哪裡壞掉了,一定是……”
“唔,十三公子,哦不,十三郎。”她擡起頭,眸中漸漸透出幾分奇異的神采,“你帶了多少人過來?城外可有人接應?”
“自然是有的。”他答道,“帝姬是要……”
“借我十八個人,不,十九個。”她靜靜地開口,“我要先送一批人回去。”
種沂“唔”了一聲。
忽然之間,他愣住了:“十九個?”
帝姬身邊假冒的舞姬,連同她自己在內,統共也就只有十八個!
她莞爾一笑:“最後一個是你。我想……和你回去看看,你願意麼?”
他擁緊了她,低低嘆息一聲:“……不能再願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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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帝有命,全城戒嚴,許進不許出。
但這並不妨礙有些人偷偷做些“交換”。
只要登記在冊的外來舞姬永遠都是十八個,那麼這些粗心的金國官兒,根本不會費心去數。所以很順利地,十八位舞姬去城門口溜達了一圈,回來時仍舊是十八個,卻變得膀大腰圓,雖然裹着厚厚的皮襖,依舊怎麼看怎麼怪異。
再然後,趙瑗又去了一趟浣衣局,預備再帶出十六個人來。
不過這一回,她卻碰了壁。
當時依舊是大半夜,她仗着空間悄無聲息地溜進了金國皇宮裡。連續兩個月的戒.嚴,即便是金人,也已經有些熬不住了,巡起街來也是昏昏沉沉地打瞌睡。沉寂的皇宮裡,唯有浣衣局偶爾響起了搗衣聲。
是韋妃。
趙瑗稍稍猶豫了一下,因爲韋妃,是趙構的生母。
不過她也僅僅猶豫了那麼一下,便走上前去,亮明身份,溫和地詢問韋妃,是否願意跟她離開。
韋妃一下一下地搗着衣,冷笑道:“你一個十六歲的弱小女子,能帶本宮走多遠?”
趙瑗輕聲說道:“柔福已將母妃順利送出城去。”
“算了罷,本宮不願冒這個險。”韋妃依舊不緊不慢地搗着衣,抽空擡頭瞥了趙瑗一眼,“本宮的命,唯有攥在自己手裡,纔是最安心的。至於你——呵,與其指望你,還不如指望康王。”
趙瑗沉默了一下。
確實,韋妃說得沒錯,與其指望她,不如指望自己的親兒子。
趙瑗極小心地在浣衣局裡試探了一輪。當時夜色未深,這些被迫成爲粗使宮女的汴梁貴女們,大多也不曾安睡。她們見到趙瑗時先是一愣,緊接着大多像韋妃一樣,沉默着搖搖頭,寧可龜縮在浣衣局中等“更合適的人”來救,也不願意跟趙瑗去冒這般大的風險。
這是人之常情。趙瑗暗想。她沒有勉強留下來的人,而是叫過那寥寥數位願意跟她離開的人,低聲囑咐了兩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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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浣衣局裡又傳來了粗使宮女“死亡”的消息。有投繯的、有投井的、有服毒的……造冊的太監還沒來得及檢驗,就已經聽說她們被人用草蓆一卷,丟到了城外的亂葬崗裡。
好罷,橫豎不過是幾個宮女,丟了,也就丟了。
太監心不在焉地造了冊子,琢磨着明日去哪裡挑兩個少女來補上。橫豎這些女子在他們眼裡都不是人,死了再換兩個就是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件事情,趙瑗幹得相當順利。
她幾乎沒受到什麼阻攔,就將二十餘位替換出來的“舞姬”帶出了上京城,送上馬車,朝燕京城一路飛馳。
“柔福果然變了許多……”
上京城牆上,趙桓頂着一張坑坑窪窪長滿了麻子的臉,喃喃自語。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墳墓裡的貓咪的地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