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身天青色道袍,白鬚垂襟,眉目慈藹,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飄逸。輕撫鬍鬚的手微頓,雙目如電地射向大殿中央挺拔玉立的燕帝,緩緩起身,“貧道早於十七年前故國傾覆之際便已歸隱山林,委實擔當不起皇上的一句‘國師’。至於城中傳得沸沸揚揚的預言,貧道略有耳聞。皇上今夜密召貧道進宮,又有此一問,可是懷疑是貧道泄的密?”
慕容御雲的目光深沉如夜,頷首微微嘆息,“十七年前的舊事,道長爲何還耿耿於懷至今呢?如今大燕國運昌盛,四海昇平,百姓安居樂業,這一切難道不足以證明朕這些年的努力嗎?道長乃不可多得的國士,朕委實希望你能留下來爲國效力呀。”
無塵道長的背影一僵,隨即後背挺得筆直,“在貧道心中,唯有亡故的聖天皇帝纔是能讓貧道效命的主子。大燕江山,永遠是齊氏的天下。”
“大膽。無塵,你莫要太放肆了頭。須知,朕對你的寬容是有限度的。”慕容御雲大喝。
無塵道長的腳步微微停歇,語氣略顯感傷,“當年舉兵逼宮之時,皇上誅殺的舊臣還少嗎?這條性命,貧道早已不在乎,皇上想要隨時可取去。也省得貧道……忠義難兩全。”
十七年前,兩人同殿爲臣,原是私交甚篤的好友。閒暇無事時,兩人常會月下喝酒談心,古往今來,文人逸事,無所不談。就在慕容御雲二十歲那年,無塵曾爲他算過一卦,驚覺他竟有篡位奪權之相。一面是忠心效力的君王,一面是多年的知交好友,無塵內心痛苦萬分。兩廂抉擇之下,他終是沒有忍心將此事稟報給皇帝。果不其然,五年後,卦相應驗。當時位極人臣的丞相慕容御雲兵變逼宮,血染金闕,伏屍百步,山河變色。而無塵眼看着昔日的好友,一夜之間皇袍加身,登上了那把金光閃耀的龍椅,位極人主。當逼宮奪位的慘烈一幕幕掠過,無塵懊悔長嘆,該來的終究擋不住。而他,在忠義兩難全之下,實則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於是,正值年少的他一夜白頭,心如死灰。
新帝登基,頭一件要做的事自然是剪除前朝餘孽,無數老臣被冠以莫須有的罪名含冤入獄,最後被下旨革殺。波連之廣,有歷罕見。舊臣之中,惟獨無塵一人得以安然無恙地退隱山林,從此不問政事。各中緣由,也唯有他和慕容御雲才心知。
猶記得那日,偌大的金鑾寶殿內,男子一身龍袍高高在上,幾許清冷,幾許孤傲。他說:“無塵,朕當你是知己,所以,朕不會殺你。或走或留,你自己選。”
與君相交,無關風月,無關其他。也許,當初慕容御雲選擇與他結交,無關權勢,確有幾分是出於真心的吧。無塵輕聲一嘆,沒有回答,轉身而去。而慕容御雲,自始至終望着他毅然離去的身影,緊抿着嘴脣,當真是沒有半分阻攔與爲難。
事隔多年,當無塵與他依舊如此清冷對望時,慕容御雲不由一陣悵惘,“無塵,朕當真不願爲難你的。你是慕容御雲在這世上唯一的知己,朕如何忍心殺你?”目光落到無塵的一頭白髮上,輕聲一嘆,“更何況當年,終是朕虧欠了你呀。”
無悲無喜的眼眸忽然脹熱,別過臉去,“陳年舊事,何須再提?紅塵之中的恩怨紛擾早與無塵無關,是以從未怨恨過任何人。”
慕容御雲聞言又是一陣輕輕的嘆息。殿內復又是一片沉默。
無塵轉過頭來,望着慕容御雲,面容端肅,“日前貧道夜觀天象,發現帝星日漸黯淡,而帝宮旁邊的殺破狼星光芒萬丈,竟漸有取而代之之勢。貧道掐指一算,此兆甚爲兇險,若要避過唯有一途。”
“是什麼?”慕容御雲緊張地問。無塵與他既是知交好友,又是燕國第一卦師,他算的卦向來極準。也難怪慕容御雲會如此緊張。
撫着胸前長鬚,目光淡定地望向別處,“若想避開此劫,唯有順應天命。貧道言盡於此,皇上好自參詳吧。”說罷,轉身翩然離去。
慕容御
雲身形不穩地退後幾步,面色驚痛不定。無塵方纔言下之意,分明是勸他禪位,那麼,禪讓給誰呢?難道是……他?不。他慕容御雲籌謀多年,殫盡竭慮纔到手的江山,絕對不會輕易拱手讓予他人。
眼底陡然射出一束冷光,拔高聲音喊道:“來呀,傳朕的旨意,宣文丞相與王將軍進宮晉見。”
“是,皇上。”殿外有人迅速領命而去。
文臣武將中的第一把手被宣進宮,看來平靜許久的燕國朝堂必將掀起一番波浪。
大紅燈籠搖曳風中,映照得高懸屋頂的金匾熠熠發光。匾上那龍飛鳳舞的“長公主府”四字乃是當今聖上御筆親題,足見慕容長公主的恩寵隆重。白玉爲階,青石鋪路,亭臺華美,雕欄畫棟。長公主府修建得可謂是富麗堂皇,美奐美崙。依照燕律,公主出嫁後,府邸皆一分爲二。公主居於左側面的公主府,駙馬則居於右側面的駙馬府。平日裡若無公主的傳召,駙馬不可擅自過去公主府。而一般說來,公主若要前往駙馬府看望駙馬,亦是要提前派人過去知會一聲的,好讓駙馬事先得以沐浴更衣準備接駕。
如此規定,意在彰顯皇家金枝玉葉的尊貴,雖說有些不近人情,於增進夫妻感情無益,然而此刻,它對雲千歌和慕容蝶衣這對貌合神離的夫妻卻是極有利的。
一名侍女模樣的黃衫女子翩然而來,駐足門外,恭謹道:“駙馬爺,公主已歇下,吩咐奴婢來告訴您一聲,今晚不必過去了。”
男子嘴邊蘊着淡淡的笑,頷首點頭,“知道了,你回去吧,好生照顧着公主。”
侍女略一欠身,“是,奴婢告退。”
如此對話,於雲千歌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飯。慕容蝶衣不待見他,早已不是什麼秘密,這一點早在洞房花燭夜她的冷然便可看出幾分。他原也無意多費心思敷衍她,如此,倒也省了許多事。不過教人啼笑皆非的是,屈指可數的魚水之歡,竟讓慕容蝶衣懷上了身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