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他想起了從前與白霓裳的琴瑟和鳴；想起兩人春日遊湖的言笑晏晏，或是並肩坐在園裡的大石上共讀西廂時的歲月靜好；想起每一次她手執長劍護在他的身前，爲他遊走於刀光劍影的不悔，她曾說白丫頭只爲千歌哥哥而生，便是死，也要爲他流盡最後一滴血……好多好多的回憶涌上心頭，伊人如斯深情，在歲月的空隙裡一點一滴融入他塵封的心田，如何能不爲之動容？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說的是她，還是他？
銅麪人瞧見那玉致冰雕的臉龐緩緩綻出一抹柔情的笑靨，而後輕嘆着搖頭，“娘，孩兒不知爲何會對她動心，真的不知。”
所有即將出口的責罵都化爲了一聲悠長的嘆息，”歌兒，教娘說你什麼好？”
微微一笑，雲千歌驀然想起了今夜的來意，不由輕握銅麪人冰冷的手，面色莊重，“娘，孩兒求您一件事。”
冷峻的眸子轉了轉，不動聲色地問：“又是爲了那個丫頭？爲了今日密報裡的那件事？”
雲千歌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言辭懇切，“娘，放過白丫頭吧，莫要再折磨她了。反正她已嫁給納蘭容鈺，與咱們再無干系，孩兒以後亦不會再見她，您就……”
微擡左手，冷眸淺笑，一語見地：“只怕你不是怕本宮爲難她，而是怕本宮爲難她肚子裡的孩子吧？”
“娘……”雲千歌驚惶地喊，臉微微發白。
銅麪人輕聲一笑，再次截斷了他的話，“歌兒，莫要以爲本宮不知道你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你回了長安，卻將她留在洛陽，無非就是怕她回到長安本宮會對她不利，是以爲她在洛陽覓得一個可靠的歸屬，指望着納蘭容鈺能護她周全，是與不是？歌兒，你這般防範着本宮，真真是教爲孃的傷心呀。”
雲千歌猛然擡首，臉色愈白，眸子卻出奇的幽亮，“孩兒無意教娘傷心。可娘既然都知道，爲
何不阻止？”
“阻止？”嗤然一笑，銅麪人凝視着那張與自己極其相似的臉龐，意味深長道：“爲何要阻止？歌兒，你多心了。即便你今日沒開這個口，爲娘亦不會出手加害白霓裳腹中孩兒。因爲，呵呵，本宮不動手，那頭‘操心’這孩子的也大有人在。你沒聽說過一句話麼？集寵於一身亦是集怨於一身。白霓裳一人獨享萬千寵愛，如今又懷上了孩子，風光無人可比，明裡暗裡不知會招來多少嫉恨呢。”
心下拔涼一片，以雲千歌的聰明自然不難領會個中的利害關係，仰天長嘆，“終是我錯了。”
他的初衷固然是爲了她好，想讓她遠離權力紛爭，想找一個愛着她又足夠強的男子保護她，可偏偏錯就錯在，他所託非人了。南陌後宮，可也是一個兵不血刃的深淵呀。心思百轉間，心下已然有了計較。
淡淡瞥了一眼雲千歌癡惘懊悔的臉，語重心長，“你若是肯將這份心思花在公主身上，又何愁贏取不來她的芳心呢？歌兒，成大事者須得學會狠心，懂得取捨。如今復國指日可待，慕容蝶衣是一枚極好的棋子。”
眉峰微蹙，輕輕頷首，“孃的意思，孩兒明白了。日後必定會在公主身上多費幾分心思的。”
母子二人於桌前落坐，隨着一系列如行雲流水般的纖指舞動，淡淡的茶香氤氳開來。銅麪人含笑注視着雲千歌，眸子裡盛滿慈愛與欣慰的光芒。
“娘，請用茶。”
銅麪人微笑接過，輕輕吹氣，淺嘗一口，讚歎道：“歌兒的茶藝越發精湛，就連爲娘都要望塵莫及了。”
抿脣淺笑，“娘這是打趣孩兒呢，孩兒哪敢與娘相提並論？”
目光憐惜地掠過男子紅腫的臉頰，“可是娘打疼你了？”
“娘，不疼的。”雲千歌搖了搖母親的手，不以爲意地笑笑。
母子二人復又安靜飲茶，略說了一會兒閒話，雲千歌便起身
說要回去。銅麪人頷首同意，目送那道白衣勝雪的身影緩緩離去，在他即將踏出門口時，突然說道：“孩子，娘說過的話你忘了什麼都可以，惟獨不能忘記一點。你不只是雲千歌，你更是齊天銘。”
如月光般清皎的背影微僵，隨即大踏步離去。
他說：“兒臣至死不敢忘。”
沒有人知道那天在御書房裡的談話究竟如何，侍衛們只知道，明二公子面帶微笑地離開後，禹帝獨自一人在裡面坐了很久很久，當他踏出房門的時候，已是暮色四合、晚霞滿天，絢麗如血的霞光映照得他俊美的臉龐略顯蒼白，似是一日之間蒼老了許多。
於是，侍衛們聽到了素來殺伐果斷的禹帝遙望天際，發出了極輕極傷的一聲嘆息。
原來人生的最大悲哀，竟是哪怕你擁有了天下，卻依然保護不得心愛的女子不受傷害。也許，她並沒有說錯。雲千歌給不了她的，他，也給不了。
倚梅園內，白霓裳面色淡淡地聽着琳心眉飛色舞地講述今日朝堂上的那一出變故，心裡不禁微微地感動。沉吟間，思緒飄回竹林小屋那短暫、平靜而又快樂的時光，想起明道遠對她一次又一次看似無心的相助，想起宇文飄雪的冷然，以及明道遠的滑稽幽默，不由莞爾一笑。
琳心小心翼翼地偷覷着白霓裳的神色，感嘆道：“姑娘好久沒這般笑過了呢，眼眸明亮得好像天上的星星。”
白霓裳愣了一下，“是麼？”
琳心拼命地點頭，“姑娘性子素來清冷，縱然是笑也大都只是微微抿嘴，眼眸深處卻藏着幾許憂傷，讓人瞧着只覺心疼。而且……”悄悄擡頭瞥白霓裳一眼，接着道：“自太醫說姑娘有身孕之後，姑娘心事似乎越發重了，一直眉頭緊鎖。不過話說回來，今天倒真該感謝那位明二公子，要不是他，琳心如何能見姑娘一展歡顏呢？”
白霓裳微微笑着，低頭繼續繡花，並不接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