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嘯沉默的跟在安夏的身後走。到她宿舍樓下,安夏頓住腳,擡眼看他“我要回宿舍了。”
“嗯。”他說。自口袋裡掏出一封蓋了大紅公章的信件。
“你得跟我一起回上海。”他說着,將信件遞到安夏的手上。
是監獄那邊發來的探監通知。“聽說你父親病了,想見你。”
“他病了?很嚴重嗎?什麼病?我,我,我現在就去拿東西。”安夏轉身就往樓上衝,“慢點你,別太着急。”他伸手扶了趔趄着險些跌倒了的安夏一把,急急說。
“我託人打聽過了,好像是哮喘,已經得到治療問題不大。”林嘯說着,尾隨着她上了她的宿舍。“我讓人訂了下午的機票。你明天就可以看到他。不要急。”
安夏沉默着低垂着頭不看他,此刻的他那麼溫柔,讓她恍惚中有些害怕。像以往的每一次,她垂喪而失望的自監獄那邊回來,他走過來,問“要我抱抱你嗎?”然後展開雙臂,緊緊的,給她一個擁抱,讓她內心重新燃起希望,溫暖起來。
上了樓,宋曉格也在,擡眼掃過林嘯的臉,訝異的神情一閃而過,衝他們一笑。也不等安夏介紹,衝安夏揮揮手說“來年再見”,便拉高衣領拎了東西出門。
門吱呀一聲,沒有掩緊,留着一道縫兒。宋曉格悄然立住了腳步,屏住呼吸望進去,脣角得意的笑慢慢溢開來。看來這次的晚歸,十分值得。她伸手自口袋裡拿了手機,點開攝像。
像素還不錯,這兩個人站一起也蠻養眼的。她笑,看林嘯向安夏走近一步,側面,一臉擔憂。安夏垂首,兩個身影交疊着,放進畫面裡,像是一個深情的吻。場景劇情都有了,還不錯。
悄然轉身,翩然離開。
安夏沉默着收拾起自己簡單的行李,林嘯看她身上只穿薄薄一件大衣。問“哪個是你的櫃子。”安夏茫然的側首指了一下,他伸手拉開,安夏皺眉立在一邊。衣櫃裡寥寥掛着幾件,看了半天,真沒什麼厚實點的衣服。又關上了。想,還好自己行李箱裡還備着件大衣。
“感冒藥和退燒藥帶了沒有。”他又問,轉身倒杯水遞到她的手上,“先喝個藥,稍微休息一下,過一會我叫你。”他說着伸手試探她額頭的溫度。
安夏沒有避開,卻始終沉默着,垂首,身體繃得僵直。一擡手,將水杯重重的放在桌上。別過臉。
“很難受嗎?要不咱們這就去趟醫院。應該來的及。”林嘯十分焦急的樣子看住她,伸手牽她,被她大力的甩開來。
“別管我行嗎?求你別在管我了行嗎?”林嘯聽她用這樣軟弱的聲音祈求着,愣住了,看到她滿臉是淚。別過頭雙手捧住臉蹲了下去。
“我一點都不聰明,也一點都不堅強。所以別對我好,別對我溫柔。我很笨,我會會錯意,我會以爲至少,你有那麼一點點哪怕那麼一點點的喜歡我。”她將頭垂在雙腿間,嚶嚶的哭泣。
“我不像你,對感情可以自如收放。我已經很努力了,很努力的想要積攢起來對你的怨和恨。想要積攢很多很多,多到我可以心無留戀的轉身離開你,不看你,不想你。”
林嘯聽這,心底一震。眼底的傷楚一點點漫開來。眼圈也跟着紅了。
“可是你一出現,你一對我好。所有的努力都完了,”她孩子一樣的擡臉,滿眼淚滴,看住林嘯,嗚嗚的哭出聲來。“現在我
唯一記得的,只有你所有的好……”
林嘯臉色灰敗,用盡全身力氣都在控制,控制想要拉她入懷的衝動。擡起了手,輕輕落在她的頭上,逼迫着自己開口,說“傻瓜,人和人的感情除了所謂的愛情,還有很多種。我們,我們已經是親人。比親人還親的親人。我不對你好,誰對你好?”
“如果不能愛你,我不願意用任何自欺欺人的藉口出現在你的生活裡。不想讓自己的愛變的輕賤、不倫不類。不想讓你爲難。也不想承受那種折磨。所以林嘯,如果你真的對我還有那麼一點點感情,那麼一絲憐憫的話,以後不論我過的是好是壞,請別再管我。”
林嘯落在她頭頂的手悄然的滑落下去,看她止住了泣聲,才一臉平靜的將水杯遞到她的手上,說“先吃藥。”安夏亦沒在多話,乖乖吃了感冒藥。
“還有兩個小時,你要不先休息一會。”林嘯說着,自己走向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下去,隨手拿了她桌上的一本建築學的書隨手翻着。
安夏側身躺上牀去,被子搭住半邊身體。林嘯擡眼看了一眼,忍不住走過來又給她掖了掖……
在飛機上,安夏又睡。大概是感冒藥的作用,人始終迷糊着,似清醒不過來。
林嘯時不時幫她掖一掖落下肩頭的薄毯,憐愛的目光落在她小小的臉蛋上。現在只有這個時候,在她睡着的時候,他纔有肆無忌憚看她的機會。
他手指順着她微顫的睫毛劃過,越過小巧的鼻尖,停留在她微微張啓的脣邊。
你很快,就能積攢夠了離開我的怨和恨。很快,或許是明天,或許是後天。所以,不要爲了這個而悲傷。
他眼睛突然溼潤了,別過頭去,望住窗外棉朵一樣的雲彩,這雲海如絮絲團抱繞。想人間沉浮,莫過如此。如果從此處飛落而下,該是很柔軟的沉淪。而攀登需要耐力韌性,沉沒卻需要勇氣,丟失自己的破釜沉舟之舉。
隔着玻璃安夏和裡面的父親對望。
他看住安夏,目光裡不是激動,而是完全的陌生。六年的時間,將他記憶中那個倔強乖張的小女兒變成面前這個清麗、靈動的女子。舉手投足間,有了成熟大雅氣息。大約有些近鄉情怯的感覺,而安夏看住眼前的這個比記憶中似乎縮小了幾倍的父親,囁囁着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眼圈先紅了。聲音哽在喉嚨裡怎麼都出不來。六年的牢獄生活,將原本偉岸的父親變成了如今的樣子。佝僂着背,胸口似裝着一臺風箱,嘶吼的聲音自那邊的聽筒傳過來。
手持着話機好久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只有眼淚浮了出來。
“安夏?!”父親的聲音低啞,眼睛渾濁,看住她的目光中分辨不出太多感情。枯乾黑瘦的手握着電話,不確定的叫一聲女兒的名字。
目光在她臉上,細細的搜索逝去的妻子的影子。安夏並不十分像她的媽媽,沒有宋玉吉那種高潔傲世的姿態。不知是因爲失望,還是突然安心,安泊松輕輕的嘆口氣。
“爸。”安夏試着,讓自己的叫聲聽起來柔和而親切。“聽說你生病了,好點沒有?”開口,問話卻依舊帶着一絲陌生。
“還是老樣子。”他說,神情淡淡,低頭似在斟酌。
“安夏,我這次叫你來是想讓你幫我做件事。”相聚的時候太淡漠,分別的時候又太久。使得他對女兒始終找不到合適的語氣和態度說話。
“嗯
。”安夏應着,擡眼看住父親的臉。他黑了,瘦了,老了很多。已有了風燭殘年的樣子。安夏側過臉,悄悄擦掉眼底的淚跡。
“幫我找到趙鳳儀!”他說。安夏兀的皺眉,目光十分不解的看住父親的臉。猶自不可信的追問“找她。”
“不是要找她回來怎麼樣,是找到她。”父親大約覺得有些難堪,突然垂首彎腰劇烈的咳嗽,咳嗽搖撼着他乾瘦的身體,氣都要喘不過來,臉憋成醬紫色。安夏在玻璃的一端慌張起來,帶着泣聲急叫“爸爸,爸爸,”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過一會,他咳嗽平息了,不看女兒的臉,說“如果她將那個孩子生下來了的話,你還有個弟弟或者妹妹在這個世上。”
安夏似沒有聽懂父親的話一樣,瞪大眼睛看住他的臉,牙齒死死的咬住下脣。
她以爲父親要她找到趙鳳儀,是因了當年她的背叛……
“當年,不論她做了什麼,無論對錯,都是我虧欠了她。趙鳳儀沒有什麼生存能力,帶着孩子,只會害了她(他)。我想……”他說到這裡,安夏在電話的一端突然很突兀的“嘿”的一聲笑。
他擡頭看住女兒的臉。她面頰上依舊掛着淚痕,眼睛卻彎彎如同新月帶着嫣然盛放的笑,似忍不住要笑出聲來的樣子,肩頭隨之輕輕的抖。雙眼凝視着父親。
“爸——”她輕聲叫。
“你是因爲這個,才答應見我?????”悽楚的聲音裡帶着沉沉自嘲的笑。
笑哽在喉嚨裡抖起來,話都不連貫了“爲了一個背叛過你的女人,爲了一個 或者並不存在的,你的孩子??爲了當年所謂的虧欠?”
她眉頭輕蹙,“那麼我呢?”她用手指重重戳在自己的胸口上“我呢?你就沒有好奇過,你這個女兒自十四歲你進了監獄之後,是怎麼活到今天的嗎?”
“你有沒有好奇過,她在哪裡躲避風雨,在哪裡謀得一食一縷?”
“你,你,你若不願意,那就算了。”父親說着別過臉去,已做出一個要掛掉電話的動作。
安夏真的又急又氣哭出來。大聲喊了一聲“爸!!我若是死了,今天沒能前來見您,您會不會有那麼一點點擔心,有那麼一點點好奇??!!”啪的一聲拍上電話,轉身就掩着痛哭失聲的嘴巴衝了出去。
天色暗沉,雪已下了很久沒過腳面。監獄在遠郊,這裡極少有車輛行人過來,雪地那麼幹淨,沒有一點扎痕。
安夏在雪地裡飛奔着,心疼的彎下腰去。身體裡似有一個張狂的,想要將她心臟擰碎的惡魔。一個人蹲在雪地裡嚎啕大哭起來。這些年一直懷着一個渺茫的期望,讓自己看起來努力、陽光、堅強。
在忍,忍耐一個人的艱辛和孤單,忍耐所有苦痛襲來的無人分擔,忍耐在這倉促的時間裡被迫成長和滄桑。雪徐徐的下,泣聲在無人的四野裡被淡化了,沒有任何迴應。
以爲父親,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剩下來的唯一的不會被丟棄、切斷的牽絆。可原來自己的好,自己的壞,從一開始,就不被他關注和期待……
雪越下越大,蹲在地上的雙腿都麻了,站起來,頭髮和睫毛上結了冰。人哆嗦着,心都似被凍僵了,忘記了剛纔那種揪疼。擡腳慢慢的走。
天色已晚,夜空被雪地映照出淺淡的亮光。遠遠的一輛汽車上走下個人來,遙遙看住她,不遠離不靠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