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依禮數將象南朝貢使者團一直送出了南城的界外才迴轉,心裡估算着秦雲昭那邊的腳程,預計兩人明天就能在雲雀鎮相遇。
若他所料不差,秦雲昭這一趟回程,必會想辦法離開沈謙。從秦雲昭來這南城的第一天起,就踏足在了他的棋盤裡,費了這麼多心力,那些看似無意傳進秦雲昭耳中的言論,包括安嫵的配合和各種誤導,將秦雲昭逼離沈謙身邊,是他的第一步,明天雲雀鎮的相遇和餞行,是他第二步的開始,也是關鍵。
明天他要如何動作,才能挽住阿昭的心呢?沈瑞挑了挑油燈的燈芯,坐在燈下又仔細考慮了一番。他不可能一下子把秦雲昭的心思給扭過來,只求能夠在她心裡留下一絲情愫就好,然後再慢慢地……
“大人,出事了!”
門外突然響起了一聲惶急的女聲,沈瑞心中猛地一沉,刷地拉開了門:“珊瑚,出了什麼事?!”
珊瑚不是該陪在秦雲昭身邊嗎?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姑娘墜崖了!拉車的馬受驚,帶着馬車一起在盤玉山道墜崖了!姑娘…姑娘在馬車上…沒能跳出來……”珊瑚眼圈紅着,顧不得自己的腿被馬磨破了皮,也顧不得嗓子幹得快起了火,急忙先把噩耗報了出來。
她固然是爲了給沈大人報恩纔跟在了秦雲昭身邊服侍,但心裡是真喜歡這個主子的,也希望姑娘能回報沈大人那一片真心,這一對才子佳人能終成眷屬。
沒想到眼看着沈大人可以更進一步了,事情卻突然發生了可怕的變故,她拼死疾馳跑過來給沈瑞報信,只求沈大人能夠想辦法把主子給救回來,她就是死了也願意。
沈瑞勃然變色起身:“餘江,拿我的印信,沿途傳令各縣縣衙,立即給我找人!”
珊瑚大大鬆了一口氣,眼前一黑,一下子暈了過去。盤玉江沿江這一路上,卻漸漸喧鬧起來。
天色漸明,被王延勸下倚着山石小憩沒多久的沈謙已經睜開了眼,聲音沉沉地問:“找到了嗎?”
搜救隊分了幾隊,輪番沿江搜救,卻一直沒有結果,要到再下游的地方,就算找到人,怕也是再無生理了。
侯威急衝衝地疾馳而回,緊急勒住繮繩跳了下來:“大將軍,沈大人也得了信,發了急令讓沿江的縣衙出人尋找,目前…暫時還沒有找到……”
說到後面一句,侯威已經低下了頭,不敢再看向大將軍那雙通紅的眼睛。
沈謙此時顧不得糾結爲什麼送走象南使者團然後迴轉的沈瑞會得到這消息,靜靜看着眼前這幾十丈高的懸崖,突然發了話:“把繩索拿來,我要從她掉下去的地方看看!”
王延和侯威齊齊一驚:“將軍!還是我們牽繩下去看吧!”
沈謙擺擺手,擡腳走近了懸崖邊:“拿繩子來。”
他要自己下去,沿着她掉下去的這處,仔細地查看。這一壁懸崖上也有幾棵小樹,數叢茅草,要是她精神好,定是能跳出馬車抓住這些生機的。
她徒手攀崖很厲害的!都是他,都是他的錯……沈謙想起了秦雲昭小貓兒似的慵懶臥在馬車裡的模樣,只覺得胸口硬硬地梗了什麼東西,讓他呼吸都扯痛起來。
兩條繩索馬上拿來了,系在一塊大石上還不夠,王延又讓親衛們緊緊挽住了繩子。
沈謙將一條繩子系在了腰上,攀着另一條繩子一路垂墜下來,看着幾棵被半腰折斷的小樹,心裡突突跳着,一邊細細查看着,一邊沿繩攀下,直到半空中才突然停住了。
那是一叢茅草,可以明顯看到有一把被揪掉了,再下面,卻是一抹長長的血跡!
沈謙眼前似乎浮現了昨日的情形:秦雲昭被驚醒後緊急跳了出來,那時卻只能在這崖上抓到一把茅草,茅草無法承受人下墜的力道,被連根拔出,秦雲昭藉着這一緩連忙棄草,想攀住下面這凸起的一塊岩石,卻因爲速度太快,還是掉了下去。
茅草割破了她的手,所以她在這塊岩石上留下了這一道帶着指痕的血跡!她是從這裡掉下去的!
沈謙的心一下子像是不能跳了,低頭看着下面渾黃咆哮的江水,看着上游漂來的一小截浮木在江水的漩渦中打了個轉兒,就被浪花淹了下去,久久沒有再看到浮出來,突然一拳向那岩石上砸了過去。
新鮮的紅色蓋上了已經幹了的紫褐色的血跡,一路蜿蜒而下,然後在下面一個小斷口處匯聚起來,慢慢凝出了一滴,被風吹着,斜斜落進了江水裡。
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從崖底傳來,一衆親衛齊齊變色,看向立在懸崖邊上的親衛隊長王延:“隊長……”
將軍這是終於清醒地意識到會有什麼結果了吧?王延目光沉沉,聽着下面已不似人聲的呼嚎,看着崖下那條奔流不息的盤玉江,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等等。”
烈酒慢慢澆在一隻血肉模糊的手上,彷彿那隻手並不是自己的,沈謙看都不看一眼,任軍醫在一邊給他清洗上藥包紮,盯着車伕一字一字地問了出來:“把昨天的事,全部給我細細地報出來,一字都不許漏!”
車伕雙膝發軟地跪在地上,詳詳細細地把昨天的情景說了出來。沈謙揮手讓他下去,自己卻突然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閉了眼無力地倒在了椅子上。
王延安靜地走了進來,立了半晌,終於開了口:“大將軍,屬下讓人把車伕說的那些石頭撿了些過來。”沈謙立時睜開了眼。
散落在道上拳頭大小的尖石,突然受驚狂奔的馬……沈謙盯着擺在桌上的幾塊撿回來的尖石,眸色黑如濃墨:“王延,我不相信!”
不相信?大將軍還是不願相信……王延低了頭,沉沉吐了口氣:“是,秦教頭身手那麼厲害,一定會有辦法逃生的。”
“傳令下去,死,我也要見屍!”沈謙突然重新坐直了身體。他不相信!如果沒有找到阿昭的屍身,如果沒有讓他親眼看到阿昭的屍身,他絕不相信!
王延靜默地退下去了。沈謙的目光重新落到了桌上的那幾塊尖石上,腦中已經清晰了很多。
這條路是出入南城城池北上的必經之路,哪怕前些天下雨會流下些山石,應該也會有經過的車馬都整飭到路邊去的。爲什麼昨天阿昭經過的時候,路上還會有這麼多的石頭?而且都是這樣的尖石?拉車的馬又爲什麼會突然受驚?
“大將軍,沈大人求見。”王延在帳外輕稟了一聲。
想到昨天夜間就得到訊息的沈瑞,沈謙聲音雖然沙啞至極,目光卻是陡然一利:“帶他進來。”
沈瑞也是一臉倦容,因爲一宿未眠,眼睛裡起了血絲。兩人一見面,彼此還存着的寄託在對方身上的一絲希望,卻都慢慢熄滅了。
“阿昭爲什麼會出事?!”沈瑞憤然開了口,“你說你的女人你護着,你護好了她嗎?!”
他來之前,還抱着萬分之一的希望,希望這只是秦雲昭想的脫身之計,可等到了出事的地方,這希望已經被掐滅得一點灰燼都沒有了。
那麼高的懸崖,上面又只長了幾棵小樹、幾叢茅草,陡直得沒有一點可以借力的地方,下面渾黃的江水湍急飛漩,落進一片羽毛都浮不起來,阿昭絕對不會選這樣的地方,這樣只要一個不慎,自己就會陷入了致命的危險的地方來脫身!
可是,這處的地形大家都知道,道路也開得寬闊,那麼多車馬來來往往地經過,爲什麼偏偏是阿昭的車出了事,墜了崖?
沈謙本來也是憤怒的,可看到沈瑞的怒氣後,自己的憤怒卻突然彌散一空,轉而騰起了一種無望無涯的悲哀和自責。阿昭……確實是他沒護好阿昭……
“大人,找到了一具馬屍!已經着人送往這邊來了。”餘江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在帳門口稟報。
沈瑞一顆心已經沉沉地墜到了底,沈謙卻突然開了口:“還沒找到,就是沒死;她不會死的!”
沒找到就是沒死嗎?沈瑞想着先前幾名縣令的話:“大人,這盤玉江多年來也淹了不少人,可江底亂石嶙峋,有不少暗流漩渦會吸了人卡進巖縫,不一定就會有屍身浮上來的。”
沒死嗎?還是永遠葬在了這盤玉江底,永遠留在了這南城?沈瑞第一回極其地想相信沈謙說的一定是真的,一定是對的,渾身卻失了力氣,慢慢一步步向外走去。
到晚間的時候,馬屍總算運了過來,珊瑚也跟着一起回來了。沈謙掃了一眼這形容憔悴不堪的丫頭,淡淡發了話:“念你還對阿昭有幾分真心,我不殺你。從哪兒來的,就滾回哪兒去,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只一眼,他就明白了沈瑞爲什麼也會這麼快得知阿昭出事的消息,珊瑚是沈瑞埋到阿昭身邊的釘子,只是還沒有派上用場,就已經派不上用場了。
珊瑚不敢哭出聲,在銀沙驚詫又轉怒的目光中,沉默地給沈謙磕了一個頭,又給銀沙深深行了一禮,轉身退走了。
沈謙看着那匹已經開始發臭的馬屍,回首叫了王延:“把牧馬監叫來,讓他仔細查看這匹馬!”
牧馬監很快就來了,忍着腐爛的惡臭,仔細驗過這匹被水浸泡了一夜又擺放了一個白天的馬屍後,終於找出了一個或許存在的疑點:
“大將軍,這匹馬的一隻眼睛比另一隻腐爛的程度要大很多。有可能是因爲突然傷了眼,所以纔會驚馬,也不排除是掉入江中後被江石撞傷所致……”
是有人特意撒了尖石在這裡,然後打傷了馬眼製造了驚馬嗎?爲什麼要對付的是阿昭?
沈謙仔細想了又想,又把銀沙叫過來細細問了,也沒有找出頭緒。另一處營帳中,得到餘江報稟了這處可能的疑點後,沈瑞卻是臉色突然大變,“哐”地一聲跌坐在椅子上。
枉他自詡聰慧,怎麼就忘記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