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見張氏臉上顏色驟變,寧太太下意識地打了車門簾子往外看,見張氏嘴裡說過有正事的向晨峰向大人,正長身玉立在路邊不遠處,偏偏還有個背對着路面的一個身披大紅羽絨披風的女子與他站在一處,各自身邊都沒個下人跟着,正正是孤男寡女。
寧太太心裡一個咯噔,坐在她身後的孫七娘已經從揭開的車簾子看到了外面的情形,心裡正如鉛墜,恰見那披着大紅羽絨披風的女子轉過身來,腰下繫了一條鑲了純白風毛邊的厚襖綾裙,也遮不住隆起的小腹。
是個孕婦!
寧太太和孫七娘都吃了一驚;向晨峰在青縣爲官大半載,爲人還是很有些聲名的,就算要找女人,也犯不着找個孕婦吧?
孫七娘頓時一顆心慢慢落回了肚子裡,也許是向大人過來接他母親,正好遇着這女子有什麼事,所以才站在了一處呢?
張氏卻臉色一下子有些發白,道了聲“告罪”,也不等春桃從後面的馬車下來扶她,自己就匆匆跳下馬車往向晨峰那邊走去。
向晨峰連忙迎上前來扶了她:“娘,你小心點……”
張氏沒顧上兒子跟她說話,直直走到那女子面前,瞅了瞅她剛好解下圍巾露出的大半邊臉,又盯着她隆起的小腹,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這是……有六個多月了吧?”
其實算虛日子才六個月,不過秦雲昭懶得爲着這個解釋,看在這婦人是向晨峰孃親的面上,雖然這婦人面色難看,盯着自己如仇人一般,也勉強疏淡有禮地向她福了一福:“安人好。”
六個多月……按兒子以前給自己來的信裡可以算得出來,他在青縣任職,剛好就是七個月前……這半點風聲不露的,這是…這是……
聽見秦雲昭還大模大樣、一臉疏離地叫着自己“安人”,而不是以前在靠山屯時叫的“嬸子”,分明是在自己面前擺架子;張氏伸手狠掐了兒子一把,只覺得心頭氣苦,又怕被後面聽到:“你這孽障!你還想一直瞞着娘!”
她不喜秦雲昭,堅決不肯去秦家提親,兒子原來爲此犯了一陣渾,有一段時間失了魂兒似的消瘦得厲害,後來才慢慢把心思都撲進了書裡。
秦雲昭後來搬了家,聽說是往京都做生意來了。兒子中了舉又中了進士,如今任了這青縣的堂堂父母官,這秦雲昭這是從哪裡鑽了出來,又把峰哥兒給纏上了啊!
鎮日在外拋頭露面經商不說,這無媒無聘的,居然兩個人私下往來,已經有了這麼大的肚子,難怪兒子經常晚歸,說是在外應酬,身上又沒有半點酒氣,八成就是去了秦雲昭那裡!
敢情兒子一來這青縣,秦雲昭就重新把他勾上了,還讓他養在了外面!如今肚子都這麼大了……她這是生怕峰哥兒的名聲不壞啊!
向晨峰剛要解釋,張氏已經冷冷盯着秦雲昭壓低了聲音:“阿昭,別說我不念鄉親的面子,你要想進我向家門……”
向晨峰連忙打斷了張氏的話:“娘你胡說些什麼!”
秦雲昭已經聽出了些門道,有些奇怪地看了張氏一眼,轉向向晨峰:“向大哥,你們母子有事,我就不打擾了,我先過那邊去看看。”自在往先前讓民夫掘眼兒的地方走了。
這嬸子吃錯藥了吧,一見自己就跟斗雞眼兒似的,還真當自己是狐狸精,怕向晨峰挨近了自己會沾得一身騷不成?進什麼向家門,蛇精病啊!
張氏剛張口說了聲“站住”,向晨峰已經黑了臉:“娘你誤會了!”
張氏見兒子竟然黑了臉兇自己,一口氣又堵在了胸口,正上不來下不來的,孫家那嬤嬤過來了:“老安人,我家太太問是不是向大人這裡有什麼事?要不要我們……”
張氏連忙鬆了鬆剛纔一直緊繃的麪皮子,勉強笑着回頭:“沒事沒事,是晨峰遇見興州的鄉親,正在跟她聚舊嘮叨幾句呢。”
見孫家的嬤嬤福了禮轉回車上回話去了,張氏緊緊握住了兒子的手:“跟我一起回去!”當着這孫家人的面,她不好說什麼,得把兒子帶回去再說,免得被人瞧出端倪,也省得留下來給秦雲昭又趁空子!
向晨峰卻掙脫了張氏的手:“娘,你先回去,兒子這裡真的還有事,回去了再跟你解釋!”
張氏眼角覷着寧太太那邊車窗簾子還掀着一角兒,想來是在馬車上看着這邊,不好當着人的面強拉兒子,只得忍了一肚子的氣,被向晨峰扶回了自家的馬車上。
向晨峰又向寧太太這邊致了謝,目送着幾輛馬車離開,這才轉身回去找秦雲昭。
秦雲昭正緊蹙着眉頭站在一邊,向晨峰以爲她生了氣,連忙放緩了聲音低聲道歉:“阿昭,對不起,我娘她誤會我們了……”
秦雲昭伸手一擺:“沒什麼,她誤不誤會跟我沒有半個銅板的關係。”
向晨峰口中一滯,聽着“沒有半個銅板的關係”這話,心頭忍不住地發澀,秦雲昭已經繼續說了下去:“是剛纔那幾個點都沒有掘出什麼來,我在想我有哪些沒想到。”
前世特訓的時候,地質學不算重要內容,她雖然後來因爲興趣,在任務中結合書本小小實踐了一番,卻不像別的項目一樣,能夠有十拿九穩的把握。不過,自己原來覺得怎麼也有個五成把握的啊……
秦雲昭自言自語地又嘀咕了幾個術語詞,向晨峰沒有聽清,悄然落在她臉上的目光復雜又心痛,嗓子卻堵得厲害。自遇上秦雲昭後,他先是送了有護理經驗的鄔嬤嬤過去,後來更是以照應爲名,隔三岔五就往阿昭那店子上跑。
吃食倒是其次,關鍵是他喜歡跟阿昭相處,哪怕是她失憶了,跟她一起說話也總是讓他心情開闊。他從未因阿昭是女子就輕視過她,阿昭也常給他不少好建議。
他原來一直是想着,阿昭上回救了他的命,還送了他一筆厚厚的賀儀,更是請託靖風將軍好好照顧自己,爲自己引薦了一條門路,所以他才得有在青縣任縣令的良機;如今換他照應回來,這是報恩。
結果……還是自欺欺人。報恩他固然想報,可更多的,卻是他的心……
“嚴佑平,你帶人來這裡下鍬!”秦雲昭根本沒注意到向晨峰怔忡的神色,已經走到了他二十餘步開外,指着地面上露出的一處暗紫紅色的沉積岩帶,招呼嚴佑平帶人過來。
嚴佑平是隱約知道今天要在這裡挖什麼的,連挖了好幾處都沒有發現,雖說之前也不是就抱了多大希望,只是現在更讓人灰心喪氣了些;不過還是手腳不慢地指揮人跑了過來開挖,不說別的,這敞風地裡甩甩膀子也熱乎些不是?
向晨峰暗自長嘆了一聲,見秦雲昭看人下了鍬,已經退遠了去,自己慢慢走過下鍬的地方瞧着,暗自想着等挖完這處,還是勸阿昭先回去算了,出來這麼一大陣,真吹着了冷風入了寒氣可不是玩的。
鶴嘴鍬叮叮噹噹地敲了下去,過得一陣已經鑿出了一堆碎石,卻依舊一無所現,幸好這裡的石頭不是青石那麼結實,不然哪怕是專用宿鐵訂製的鶴嘴鍬怕也是會報廢了。
幾個民夫們刨開了碎石,向晨峰掃了一眼,正打算叫人收工,秦雲昭已經遠遠地發話了:“上錘子,下鋼管繼續探。”
民夫們看了向晨峰一眼,見他點了頭,連忙架了大錘把那根尖頭空心的鋼管一節節砸得扦進岩層中去,然後又上絞索一點點絞了出來。
嚴佑平按原來秦雲昭交待的,把鋼管拿到一邊,招呼民夫們用實心鋼棍慢慢捅着裡面扦進去的碎巖,才捅了一兩下,秦雲昭已經已經輕笑了一聲:“出來了!”
什麼出來了?嚴佑平還在發愣,向晨峰已經圍攏了過去,見剛纔扦的那個眼兒慢慢涌出了一股地下水,在凜冽的空氣中冒着嫋嫋白汽,秦雲昭手中拎了塊溼帕子看了看又嗅了嗅,這才伸手去探那水。
向晨峰連忙叫了一聲:“阿昭,我來!”伸手想阻了她動作,那隻手卻在捉住她指尖後被她一起帶了下去捱了挨水。
熱的,地下熱水!果然出溫泉了!
向晨峰像燙着了一樣把手刷得縮了回來。秦雲昭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這水溫還好吧,不是那麼燙得厲害啊?”
確實不是那種燙得下不得手的溫度,可向晨峰的手卻灼灼發熱,臉也慢慢紅了起來:“不燙,是我有些…有些激動……沒想到真的出溫泉了!”
秦雲昭忍不住取笑了一聲:“我還以爲你沉穩有大將之風呢,原來也會這麼激動啊!”
向晨峰將那隻手背在身後緊緊握了拳頭,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我……”
好在秦雲昭已經把視線又轉向地面了;溫泉已經掘出來了,那就要找出地底的那條地下熱水的水脈了,已經有了一個泉眼兒,繼續探查的範圍就小多了,不多時,已經基本探明瞭這條水脈的縱向。
秦雲昭大致估算了一下,讓人在內側依山處鑽了眼,見確實也出了溫泉,就跟向晨峰比劃了一下:“向大哥,我就沿着這邊這泉眼兒,跟你買靠裡的這三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