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室跟楊承業走的時候一樣,碎裂的茶杯還掉在地上沒有叫人來收拾,牀頭的繩子依然牢牢地系在那裡,女子斜斜半靠在牀頭躺着,身上還蓋了薄褥,一窩青絲散亂地遮了半邊臉,身上正是秦雲昭穿的那件衣服。
楊承業輕吐了一口氣,略微落了心,微笑着走近前去:“阿昭?”伸手就去拂開青絲,想輕拍女子的臉。
長髮被拂開,趙清婉一張慘白的臉露了出來,楊承業心中一震,伸指到她鼻下,見果然已經絕了氣息,臉色不由一片鐵青,只一轉念,就咬牙恨語:“沈瑞!豎子敢爾!”
楊承業立即走出門揚聲喚人:“來人!傳令下去,本侯遇刺,立即封鎖城門,通傳佈政使符永年,讓他出人給我搜出刺客!”又緊着吩咐了自己的手下,“隨我馬上去沈副督軍官邸,仔細檢查,以防他那邊也有刺客……”
東城外的一戶富戶家裡,一個嬌小的身影不僅將廚房裡剩的餅子都偷了個乾淨,更是用籠轡套緊了馬嘴,破布包了四蹄,將富戶家中養的一匹馬悄無聲息地牽了出來。
黑影翻身躍上馬背,抄了一條小路北上而去……
沈謙輕輕摩着系在頸上的那枚黑魭石,幽幽嘆了口氣,前些日子,他莫名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的情形跟他之前受了箭傷讓萬大夫醫治時一模一樣,唯一讓他意外的是,在那個夢裡他突然感覺到了阿昭。
他經常夢到阿昭,卻從來沒有做過這種,在夢裡明明沒有看到她,卻清晰地感覺到她在注視自己的奇怪的夢。在夢中,那種被她注視着的感覺實在太真實了,真實的讓他心中急跳,寤然驚醒。
阿昭現在是在東野,還是在興州?是不是已經沉沉酣睡了,夢裡可會有他?沈謙閉了眼,輕嘆了一口氣。
平生不會相思,纔會相思,便害相思。今天夜裡,阿昭可會再入他的夢來?沈謙放緩了自己的呼吸,慢慢朦朧入睡,卻是一夜無夢。
天光微曦,沈謙已經習慣性地睜開了眼,簡單洗漱過後,練了一趟拳腳,就喚了靖風和王延過來要去巡營。再過半個時辰,就是換防時間了,沈謙不時巡防一回,以防熬了一夜的兵士們在最後的換防時刻有什麼輕忽。
各處無恙,巡到後方的營門外時,哨防颱卻突然吹起了一聲悠長的號角,這是有並非緊急的意外情況發生了。
沈謙心中納悶,見負責這處營門的防哨兵士在隊長的帶領下已經迅速擺好了警戒的陣列,微微頷首,也注目向來路看去。
這條路是軍營大後方的運輸線,軍中所用的糧草就是從這條路上運來,按說下一批糧草差不多也該到了,今天是出了什麼事?
遠處的一個黑點漸漸變大,然後營門口的兵士們都聽到了有些乏力的馬蹄聲,一個瘦小個子伏在馬背上,身上穿的竟是軍中的迷彩野戰服,越是近前,越是看得出這一匹單騎已經是人疲馬乏。
沈謙的心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盯着那匹眼見營門在望卻越跑越慢的馬,突然跳下馬背迎了上去。
跑近前的那匹馬嘴邊掛着一咕嚕白沫,沒了騎在背上那人的催動和刺激,終於腿一軟跪了下來。馬背上的瘦個子也搖搖晃晃地往地上倒去,卻被沈謙一把抱在了懷裡。
“阿昭!”沈謙失聲叫了出來。
秦雲昭一咬舌尖,讓自己從昏沉中清醒,張口要說話,嗓子卻啞得幾乎發不出聲。
這一路上趕急,馬力又不足,她怕誤事,到後面這三天幾乎不眠不休,才勉強超過了那支運糧的隊伍。爲了不耽誤時間,除了在讓馬兒休息的時刻啃幾口乾糧外,她幾乎很少喝水,免得要方便。
沈謙手忙腳亂地連忙把靖風遞過來的水囊湊到秦雲昭嘴邊,秦雲昭仰頭喝了一大口水,這才勉強發出了聲音:“杜鵬運來的那批軍糧有問題,楊承業讓人用旃那葉泡過……”
她以往清柔悅耳的話音如今像一張砂紙擦過生了重鏽的鐵鍋,啞澀之極,沈謙喉頭一哽,立即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我知道了,你別再說話,我扶你先去休息!”
秦雲昭的嗓子也實在說不了更多了,只能眨了下眼睛,表示好,拼命撐着想站好走路,兩條腿卻麻得幾乎沒有知覺。
沈謙顧不得營門口的這些人,一把將她打橫抱在懷裡,大步向自己的營帳走去:“快把萬大夫找來!”
阿昭現在這樣子,明顯就是連續幾天騎在馬上的反應,雙腿一定是血脈不通了,得緊急用藥才行。
萬大夫被請到沈謙的營帳中時,秦雲昭已經在沈謙的懷裡睡了過去,聽說是連續騎馬過來的,萬大夫立即就向秦雲昭的腿上看去,臉上忍不住糾結起來:
“得用熱帕子好好捂捂,再拿藥酒使勁揉散淤血纔好,不過秦姑娘的兩腿內側都磨破了,只怕血肉都粘在褲子上了,得剪開才行……”
剩下的話卻是不好說了,秦雲昭一個姑娘家,再是醫患,萬大夫卻是不好去動她的腿,這麼一剪,姑娘家的腿都露出來了,秦雲昭的清白就全沒了。
沈謙微微一默,就出了聲:“我來剪!萬大夫,麻煩你把藥酒拿來,告訴我要怎麼揉;靖風,你馬上讓人燒水過來……”
大家各就其位,立即出了營帳迴避開了,沈謙小心地將秦雲昭放在便榻上,挪了她的兩條腿擱在自己膝頭,拿了剪刀從褲腳處慢慢往上剪開。
迷彩服被汗水和塵土漿得硬硬的,秦雲昭小腿處還好,挨着馬肚子的地方,只磨破了一層皮,等剪過膝蓋處,大腿內側的褲子卻是已經結了一層層血漬牢牢地粘在肉上了,這是連續多日不曾下馬才形成的反覆擦傷。
沈謙端了一盆溫水進來,一點點先浸溼秦雲昭兩腿上的布料,等布料變軟了,才小心地慢慢剪一點揭開一點,輕輕地把那條褲子從她腿上剝落下來。
大腿內側有兩處一直挨擦在馬背的地方,布料牢牢地粘住了血肉,沈謙看着腿上血肉模糊的那一片,輕輕拈着布片的手忍不住抖了起來。一滴眼淚落在了衣袖上,迅速地潤了進去,只留下一小團顏色稍深的痕跡。
秦雲昭是被痛醒的,然後聞到一股子酒味,知道剛纔一定是沈謙用烈酒幫自己清洗傷口,見他在掌心倒了藥酒搓熱了,一手握住自己蓋在薄毯下的小腿,一點點搓揉着,連忙掙扎着想坐起來:“軍糧……”
處置軍糧的事最重要,沈謙怎麼這時候還在給自己揉腿呢?該去處理大事才行啊。
沈謙沉着臉將她按住了,又馬上打斷了她的話:“我已經讓人準備好了,你別操那麼多心,安心養傷就是!”
秦雲昭只好任沈謙幫自己揉腿,一下子又睡不着了,片刻之後又忸怩地開了口:“我想…洗澡。”
她這十多天過來,一路風塵,根本就顧不上洗漱,汗水沾了灰塵都板結在身上,頭髮被漿得一綹一綹的不說,臉上肯定是髒得不能看了,這會兒在榻上躺着,更是清楚地聞到了自己身上一股子刺鼻的汗餿味兒。
沈謙搖了搖頭:“你腿上有傷,不能沾水。”
“我要…洗澡。”秦雲昭固執地嘶啞着聲音開了口,她雖然骨頭縫兒裡都是痠痛的,可這麼躺在這張乾淨的睡榻上,牀單上陽光的清新味道和自己身上的餿味兒交混傳來,讓她實在無法忍受;何況她剛纔安穩睡了那一會兒,現在精神已經能撐住了。
“這兒也沒有浴桶……”沈謙已經洗淨了自己手上沾的藥酒,小心扶着秦雲昭坐起身來,“來,先把藥喝了。”根本就沒有在意她身上的味道。
秦雲昭一仰脖子把碗裡黑乎乎的藥喝了下去,又接過沈謙遞來的一杯水漱了口,見他又遞過來一杯水,看了他一眼接過來喝了,卻是一杯****,喝下去嗓子更潤了幾分:“我看到這兒有河。”
駐軍紮營,肯定是要找有水源的地方的,沈謙的營地邊上確實是有一條小河,尋常兵士們要洗浴,也是直接在小河裡清洗的。可如今已經初秋,河水漸冷,秦雲昭又是女子,怎麼能去泡冷水呢?
沈謙盯着秦雲昭的眼睛看了片刻,還是在她再張口之前服了軟:“好好,你別再說話了,也別亂動,我抱你去洗。”拿自己的披風將她緊緊裹了,帶了洗漱用品將她橫抱了出來。
守在帳外的靖風立即迎了上來:“將軍,秦教頭怎麼樣?”
“給我再提兩桶熱水拎進來。”沈謙發了話,撿了人少的地方走,將她帶到了營外小河的一處分枝處,河水從這邊流進一片小樹林,在裡面一片低窪的地方形成了一個小水潭,平常他就是在這裡洗浴的,地方還算隱蔽。
秦雲昭顧不得水冷,慢慢泡進小水潭後,拿了香胰子把自己從上到下清洗了個徹底,這才覺得渾身舒暢了,等到想上岸了,才發現自己兩條腿還用不上力,手臂也酸着,根本爬不上去。
秦雲昭只得扯過揩水的大棉帕子緊緊裹了自己,半坐在水中輕喚:“沈謙?”
“嗯?”低沉如大風琴的聲音從一塊山石後傳出來,“怎麼了,阿昭?”
“…拉我一把,我爬不上來了。”秦雲昭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太遜了,她本來以爲自己已經恢復了不少勁兒的。
落葉被踩得沙沙響,沈謙很快就出現在秦雲昭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窘迫地緊緊裹着大棉帕子坐在水裡,眼巴巴地等着自己伸手,突然就長長吐了一口氣:“不聽話的野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