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沈謙走了一陣,沈峻山還腦中嗡嗡響着回不過神來。老四這是瘋魔了,爲了那個秦氏,竟然罔顧禮法!
幾日前,合族上門恭賀沈家由原來的一門雙侯,升格成一侯和一位年輕的鎮國公,甚至有不少族親女眷,圍着尚氏明裡暗裡打聽老四的後宅。
就連他也不止一次地想過,既有婚書,認了那秦氏的原配正妻之位也就是了,活人何必跟死人再爭什麼,只要再好好給老四考慮一門繼弦,就能扶助四房昌盛繁衍下去。
沒想到今天這逆子居然先斬後奏,稟了太子同意,允他補行親迎之禮,還放言今生不會再娶!他以前怎麼就沒看出來,老四這般武將出身的男兒,竟然就是一個情種?!
沈峻山完全可以想像得到,等到五日之後,即使老四那裡不管不顧,他這裡也少不了人的暗中嘲諷,而且,怕是合族都要因爲老四這瘋癲一舉而遭人嗤笑了……
“殿下先前爲何要允了鎮國公的荒唐之舉?”東宮勤政殿裡,虞澤弘原來的心腹幕僚,現任通政司五品左參議一職的鄭興平有些不解地看向太子殿下,輕聲問了出來。
通政司掌內外章奏和臣民密封陳情申訴之件及軍情、災異等事,出納帝命,通達下情,勘合關防公文,是直接能夠上達天聽的要害部門。
能在通政司任職的幾位文官,哪怕官職小,前程也是不可限量的,非天子心腹不擔。
鄭興平自虞澤弘出宮分府開始,就是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幕僚,雖然職位不顯,卻是深受他器重的;因此眼見着太子殿下沉吟一陣後含混答允了沈謙奏請的不合禮法之事,心中有些詫異。
虞澤弘一邊翻閱着鄭興平剛纔呈上的章奏,一邊輕嘆了一聲:“鎮國公與秦氏情投意合,只因大事爲重,才委屈了秦氏秘密成親生子。
秦氏當日是爲了太子妃才挺身冒險,又是爲鎮國公擋箭纔會傷至如此。孤聽聞她這一個多月來傷勢一直未有起色,只怕是天妒紅顏啊。
鎮國公心意耿耿,這一次請求雖然荒唐,到底也是情有可原,孤自是要給他這個面子。或許這番喜事一衝,秦氏真有起色了也未可知;孤也不想沈國公這般股肱之臣傷情太過啊。”
太子殿下說得情深意切,鄭興平想着原來那兩人對殿下的大業一直都是大有襄助,於是慨嘆了一聲“殿下真是一片仁心啊”,也岔了話題不再多說。至於兩人到底心裡是怎麼想的,卻是不得而知了。
虞澤弘硃批完了那一摞奏摺,揮退了衆人,負手站到窗前遠目小憩,福全輕聲來報:“殿下,太子妃求見。”
虞澤弘不由想起自己那一雙雪團兒似的兒子來,嘴角泛起一絲溫和笑意:“宣她進來。”
姚錦雲擺手讓洗翠和浣紗都候在了門外,自己款款走了進來。
她性子本是大方,今日着了一身正紅繡飛鳳的宮裝,臂上披着紋金線的玄色披帛,很是鎮得住這兩種顏色,軒然有鳳儀之姿。
虞澤弘含笑看着她走近,不等她行完禮就伸手扶過她的手臂:“月子都沒有坐滿,怎麼就往外面跑了?即便有什麼事要與我說,使個人過來稟傳一聲就是了。”
姚錦雲摸了摸頭上戴着的抹額,落落大方地一笑:“殿下體恤臣妾,臣妾感激不盡。不過華神醫也說臣妾身子一直安泰,正該適當走動走動纔好。而且有一事臣妾甚爲關懷,所以心急過來向殿下問知一二。”
虞澤弘心中已經知道姚錦雲要問的什麼了,卻半垂下眼簾含笑問道:“何事?”
姚錦雲坦然蹙了蹙眉頭:“臣妾適才聽到洗翠來報,她在宮門處撞見王軍門,王軍門告訴她鎮國公五日後要補行親迎之禮,將阿昭八擡大轎迎回國公府中,此番前來是特意向殿下求個恩准的。臣妾心中惶惑,所以過來……”
虞澤弘只一愣,就想到了王軍門是何人,應該就是跟在沈謙身邊的親衛隊長王延,與洗翠幾人到也是見過面的,在東宮中遇見,兩人說起這事來倒是正常。
虞澤弘的笑容頓時溫和了不少:“是啊,沈謙對阿昭情深意重,又有功於社稷,此事雖然略悖禮法,然孤不忍拂了他一片心意,所以準了。”
姚錦雲的臉上明明白白地露出歡喜來:“殿下,阿昭與我情同姐妹,此番又是爲我擋厄受難,殿下能否允臣妾前去觀禮?”
沈謙此舉有悖禮法,虞澤弘雖然以這是臣子家事爲由允了他自處,也會將賀禮送上,但是自己是不會也不便去的;但是如果身爲太子妃的姚錦雲要過去觀禮的話,那跟他去的意義也差不離多少了。
虞澤弘眼中閃過一抹深色,又在看到姚錦雲面上由心的歡喜後極快地隱去,轉而溫柔地輕摟了她的腰:“這怎麼成?莫說你這月子都沒有坐滿,在宮中走走也就罷了,要是出宮勞累一場,落下什麼病來可怎麼得了?何況我們的兒子馬上也要滿月了,這滿月宴還正需要你來操辦周全才行呢。”
姚錦雲面上閃過一絲難過,但還是溫順地應了:“是,臣妾一時情急,幸好殿下爲臣妾想得周到。既然如此,臣妾就在當日賜下一些東西,以償臣妾心意吧。”
她雖然只說是賜下些東西,但是她既然身爲太子妃,賜下的東西就代表了東宮的臉面,也決不可能是什麼尋常之物。
虞澤弘想着秦雲昭到底是代了姚錦雲這一回,若是做的太過,未免讓人誹議自己寡情薄義,因此很爽快地就點頭允了。兩人又挑着一對雙胞麟兒的話題說了些閒話,姚錦雲這才面帶笑容的告退了。
一出了勤政殿,姚錦雲臉上的笑容就慢慢淡了下來。
秦雲昭如今境遇如此,自己卻不能去爲她送嫁撐腰……姚錦雲想起剛纔太子殿下問起“何事”時,那微笑中一閃而過的冷意,眸色中不禁多了一分惆悵。
這就是皇家,子逆父,夫疑妻。若不是自己孃家只是孤臣,加上自己又一舉得了兩個麟兒,自己如今也坐不上這太子妃的位置。
可即使如此,虞澤弘卻依然對自己保持着隱蔽的防備。沈謙在補行親迎之禮的消息,要不是自己明明白白把消息來源攤到桌面上說出來,怕是他心下會更添一層忌諱了。
太子殿下明說了有悖禮法,但是又說了沈謙的功績,這一手就爲今後埋好了伏筆。如果今後沈謙無事便罷,但凡被發現有一點異心,這件於禮法不合卻依仗功勳而逼迫太子殿下“不得不答應”的事必會被抖出來,在朝堂上成爲被攻訐的一條大理由。
只不過現在,哪怕阿昭去了,今後虞澤弘要倚仗沈謙的地方還是頗多,加上不想招人齒寒,所以允了自己到時賞賜下去。可拉可推,這一手太極功夫,還真是打得行雲流水般圓順。
在淨慈庵快一年的時間,姚錦雲通讀了各類青史和帝王起居注,心中自是明瞭虞澤弘的想法。到底是地位改變了人,還是人心本來就是如此,不過隱藏得深呢?
姚錦心輕嘆了一聲,自嘲一笑。她將喜惡小小形於聲色,一力保持自己在太子面前大方開朗、心機不深的形象,何嘗不是爲了掩藏自己?
這宮中呵……她如今有了兩個兒子,如果阿昭無法醒來,菜團和湯圓私下裡就是她的義子。爲母則強,她不得不做好打算,多少要給這四個小子鋪一條平順點的路出來。
至親至疏夫妻……雖然沈謙此刻看着對阿昭矢志不渝的,但是男人啊,今後誰又能說得清呢?姚錦雲開始仔細想着,在親迎那日,她要賜下些什麼東西,才能鎮得住那些蠢蠢欲動的人心,才能繼續加大阿昭在沈謙心中的重量。
第二天上半晌的時候,沈謙就在碼頭接到了從白城趕來的秦思源和鐵心蘭一行。
一年多沒有見到妹子,幾回信裡不是報平安,就是說很好,誰知道會突如其來地就報來這樣的事。
秦思源收到沈謙的急信後,心急如焚,立即向上司告了假,加了一倍的船錢,好容易比原來預期的提前幾天趕到了京都,這一來一回的雖然也花了二十來天,但是一見到沈謙,心底的氣還是忍不住滋滋地往上冒了出來。
要不是怕在這碼頭上鬧起來會妨礙到別人,秦思源恨不得就地狠狠地揍上沈謙一頓,現在也只能緊緊揪了他的手腕子發問:“阿昭現在到底怎麼樣了?!”口氣雖然惡劣,到底還是把“你以前說一定會護好她,爲什麼會出事”這句話給硬生生地嚥了回去。
沈謙也知道秦思源心裡有氣,低了頭說了秦雲昭的細況,又說了那天的情形,帶着親衛們要護了秦思源一行先往元寶衚衕安置。
秦思源只讓一衆護衛們護了奶孃和兒子一羣人先去了,自己和妻子帶了兩個大丫環徑直先往鎮國公府來。
等看到兩個侄兒粉粉可愛,自己的妹子卻不死不活地沉睡不醒,任他和鐵心蘭怎麼呼喚都沒有半點反應,秦思源忍不住悲從心來,一時間連先前想着進了府好好教訓沈謙一頓的心思都沒有了,背過身死命壓抑着自己,纔沒有哭出聲來。
他那調皮精靈的妹妹,他家懂事能幹的阿昭,怎麼會就這樣不死不活的躺在這裡,無知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