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敞明亮的房間裡，隨意地擺放着畫架，年約八歲的小男孩站在一副木質的兒童畫架前，一張白嫩可愛的小臉繃得緊緊的，全神貫注地凝視着畫板，一手託着調色盤，一手握着畫筆，一筆一筆將那飽滿鮮豔的色彩塗抹到畫紙上。樹林，木屋，流淌的河流，高懸的月亮，在他的畫筆下生成，林間小屋的靜謐之夜躍然紙上，筆法雖然稚嫩，畫作卻是鮮活生動的。
小男孩舒了一口氣，撲閃着大眼睛轉過身去看身後的少女，太過期待那人的評價他甚至忘了要放下手中的調色盤和畫筆。
畫筆輕輕劃過少女米白色的衣服，在她胸口下方的位置留下一道突兀的令人尷尬的紅色印記。
小男孩仰着頭手足無措地看着少女，又想放下筆，又急着想替她把衣服擦乾淨，偏偏他兩手都拿着東西，越急越亂，一不小心畫筆輕輕地劃過少女的衣袖，又留下了一道顯目的印記。
小男孩愣愣地看着那道紅色，聲音低得彷彿呢喃:“姐姐，對不起。”
他難過得垂下腦袋，眼睛眨一下再眨一下，淚花就含滿了眼眶。
“沒事呀，小勺子，”少女嘴角含着笑，伸出手輕輕地揉了揉小男孩的頭髮，“別難過嘛，姐姐又不會生你的氣。”
小男孩驀然擡起頭，抽了抽鼻子，眼周紅紅的卻一直忍着沒讓眼淚掉下，他的腳在地板上蹭了蹭，有些不安地問道:“一直都不會生我的氣嗎？”
少女笑了笑，抽出他手裡的畫具放到身後的桌子上，然後在他不安的眼神中蹲下身張開手臂抱住了他，很認真地說道:“嗯，一直都不會對小勺子生氣的。”
被喚作“小勺子”的小男孩聽到少女的保證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姐姐身上有溫暖的味道，和媽媽特地曬過的冬天的棉被一樣，舒服得讓他想要躲在裡面一輩子。
明天再讓姐姐看他的畫好了，現在多抱一會兒，他暗暗地想着，小手臂抱得更緊了。
畫面一轉，轉到了一個小區裡頭，小區公園裡正圍着一羣孩子，有男有女，年齡不大，都是七八歲的模樣，他們隨手抓起地上的小石子朝中間被圍住的小男孩身上砸去，一邊笑，一邊罵着：“沒有爸爸的野孩子，哼，我們都有，只有你是野孩子，沒有爸爸！”
小男孩狼狽地躲着從四面八方砸過來的小石子，他的臉上有些髒，嘴角也青了一塊，因爲皮膚白嫩，那塊青紫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七八歲的孩子，還不懂人身攻擊這個詞，他們甚至沒見識過世間險惡的一面，卻能憑藉從大人那兒聽到的一言半語，用最溫柔同時也最殘忍的話語去刺痛一個同齡孩子的心。
“你是野孩子，你沒有爸爸！”這句話反反覆覆地在小男孩耳邊響起，他的脣角抿得緊緊的，握緊拳頭想要從孩子的包圍圈裡衝出去。
明明就要衝出重圍了，卻被身子最壯的男孩
扯住了胳膊，一把推到了地上。
“小勺子！”少女奔過去，一貫溫和的臉上帶着抑制不住的怒氣，手下微微使勁把小男孩抱起來，怒視着那羣孩子：“你們再敢欺負小勺子，我就去找你們家長。”
一羣小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轟的一聲就散了，這個年紀家長在他們心中還是地位尊崇的大人物，誰也沒膽量去挑釁家長的權威。
等一羣孩子散光，少女收回目光，心疼地摸了摸男孩嘴角青紫的位置：“小勺子，一定很疼吧。”
被所有孩子排斥辱罵扔石子都沒紅過眼睛的男孩，見到這個人的瞬間，淚花就含滿了眼眶，她一開口，他的眼淚就成串地掉了下來，往她懷裡鑽了鑽，聲音裡帶着哭腔：“姐姐，我疼。”
少女摸了摸他的腦袋，放緩聲音：“下回如果被欺負，不要傻傻地站着，要學會還手，知道嗎？”
男孩抿了抿脣，第一次沒有答應少女的話，他也想還手，可是他沒有爸爸，如果打了那些小孩，媽媽就會有很多麻煩……
楚靜寧覺得很神奇，她能看到少女和男孩，能聽到他們的對話，甚至可以聽到他們心裡的聲音，可是她卻動彈不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只是每次想要動彈，每次擡起腳……
咦，她能動了？楚靜寧不可思議地眨眨眼睛，緩緩地往前邁了一步，真的邁出去了，她擡起頭，心裡總有一道聲音催促着她向前，她擡起腳，一步一步朝着少女和男孩走去。
明明近在眼前，卻似乎怎麼也走不到他們的身邊，楚靜寧擰了擰眉，正欲出聲，就見到少女忽然轉過頭，對自己笑了笑。
“你來了啊。”她鬆開小男孩，站起身來，朝着楚靜寧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來。
小男孩驚恐地睜大了眼，伸出手想要抓住少女的衣袖卻落了空，楚靜寧看到他眼底的淚水汩汩流出，奮力掙扎着想要跑過來，卻被無形的牢籠死死困在其中，寸步難移。
少女已經走到面前，對着她緩緩舉起了右手，楚靜寧不由自主地舉起自己的右手，一點點貼近，直到嚴絲合縫。
“你來了啊。”少女重複着這句話，她的身體在陽光的照耀下慢慢透明，慢慢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楚靜寧感到有一陣暖流透過掌心悄無聲息地流到她的心裡，那感覺如此熟悉，彷彿本該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卻無端遺失了好多年才終於在今天迴歸故土。
她的手掌忍不住撫上心臟的位置，轉眼去看男孩所在的方向，那孩子軟軟地躺在地上，周身一片血紅。
楚靜寧的眼霎時就紅了，男孩眼角沁出淚珠，大顆大顆的血紅色淚珠，他對着楚靜寧伸出右手，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張開了嘴：“姐姐，你說一直不對小勺子生氣的……”
楚靜寧拼命將身子向前傾，想要握住男孩的手，就在她碰觸到他的那一瞬間，夢醒了
。
她待在熟悉的懷抱裡，頭頂昏黃的牀頭燈亮着，那個人的手輕輕拍着她的背，嘴裡不停地重複着：“只是夢，阿寧不要怕，只是一個噩夢。”
她急促地呼吸着，顫抖着手摸上心臟的位置，夢裡心悸的感覺還在這個地方彌留不散，她的手漸漸往上，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觸到一片溼潤，她張了張嘴，喉嚨乾乾的，發出嘶啞的聲音：“我夢到了一個男孩，還夢到以前的自己。”
楚靜寧不知道，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身體都在發抖，鍾臣南微微退開，伸手摸了摸她蒼白的淚痕滿布的臉，低頭在她眉心輕輕吻了一下，他的聲音低沉有力，帶着安撫人心的味道：“那只是個夢，不要害怕，我一直都在這裡。”
在他的注視下，楚靜寧的呼吸漸漸平穩，然而眼底的迷茫和驚慌仍舊沒有褪去，她伸手摟住鍾臣南的脖子，把自己的臉埋在他頸窩，哽咽道：“我把那個男孩和以前的自己都弄丟了。”
鍾臣南心裡一痛，他想起在荷蘭時她無憂無慮肆意嬉笑的模樣，然而回到N市，楚家就像一座大山沉沉地壓在她心頭，哪怕她絕口不提楚家，卻還是會偶爾沉默眼底露出不安，就連今夜的噩夢，恐怕也與楚稷宴會上的所作所爲脫不開干係。
他的眼眸漸漸深沉，心裡斟酌了幾番，終於試探着開口：“阿寧，你願意和楚家斷絕關係嗎？”
“斷絕關係嗎？”楚靜寧擡起頭，怔怔地看着鍾臣南。
鍾臣南鄭重地點點頭，然後他見到楚靜寧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種詭異的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的聲音輕飄飄的摻雜着絲絲縷縷的沉痛，然而那雙眼裡卻是孩童近乎天真的偏執：“不行呀，該還的還沒還清呢。”
她用半條命，還媽媽一個期待，卻再沒有半條命可以還楚家十八年來給予她的百般寵愛，就連原本不掛心的婚事，也因爲遇到了鍾臣南而無法再交付給楚家隨心所欲地操縱。
她在等，等那些人一次又一次地舉起槍，對着她的心臟開槍，直到那顆心臟停止跳動，直到她的胸膛裡換上一顆從未被楚家的氣息沾染的全新的心臟，那時候她會離開，天高雲闊，從此相見陌路。
鍾臣南靜靜地看着她，抖着手摸了摸她的頭髮，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已經在她乾涸的眼裡停止跳動，安靜地躺在他的胸膛裡流着淚，“阿寧，別想了，我們不想了。”
他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裡，恨不得自己這身皮囊化作刀槍不入的盔甲，將她的柔軟包裹其中，杜絕這世間的霍霍殺機刀光劍影。
不知過了多久，彷彿經過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的時間，鍾臣南伸手輕輕扳過埋在他胸口的腦袋，那人閉着眼，因爲他細微的動作睫毛輕顫了兩下，似乎掙扎着要醒過來。
“睡吧，好好地睡一覺。”他低聲呢喃着，手下輕柔無比地撫着她的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