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錢遜一句誇,護衛照影很是高興,得意地向同伴追風擡了擡下巴。
追風腦子沒有照影那麼好使,很有自知之明,也不覺得羞愧,索性百無禁忌地向錢遜詢問起來:“錢大人,那咱們查探到什麼程度纔算‘心裡有底’,能夠去跟當地官員對接呢?”
照影被他這天真直白的問題逗笑,錢遜倒是好脾氣,耐心地答道:“主要是看看農田莊稼的長勢,土地溼潤度,還有河牀高低、裸露程度、蓄水幾何等等,這都是判斷旱情嚴重與否的標準。”
“當然,我們此行不僅僅是看旱情,更要看官員的治理情況。所以有機會的話,最好能找個本地的百姓問問詳情。”
追風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四下搜尋一陣,忽地眼睛一亮,指着不遠處道:“誒,大人,那就有個正在插秧的農家漢子,不如咱們去問問他?”
錢遜也正有此意,便帶着一行人朝莊稼漢走去。
“這位大哥,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莊稼漢動作瑟縮,敬畏地看着這幾個身着錦衣、一看就來歷不凡的人,猶豫着不敢答話。
照影極有眼色,從袖中掏出半塊碎銀子遞過去,道:“不用害怕,我們沒有惡意,只是問你幾個問題而已。你不需要知道我們的身份,我們也不知道你是誰,我們問完即走,這便當是你回答我們問題的報酬。”
一瞧見銀子,莊稼漢那混濁木然的眸中煥發出一瞬間的神采,欣喜地將銀子接過,忙不迭點頭:“幾位貴人儘管問,我一定知無不言。”
錢遜點點頭,問道:“我之前在外地的時候,就聽說蜀中的旱情很嚴重,具體怎麼樣啊?現在有所緩解嗎?糧食減產嚴不嚴重?”
說起旱情,莊稼漢忍不住嘆了口氣道:“旱情當然很嚴重,從春播後到五月中,前前後後三個月,那是半滴雨都未落下啊!如今雖說下過雨已經緩解,但減產的糧食又回不來。”
“像我們家的地,原來的畝產量是三百斤出頭,結果今年旱情一來,畝產兩百斤都不到,交了糧稅就不剩什麼了。我們只能緊鑼密鼓地再種一茬晚稻,傷肥力就傷肥力了,一家子好幾張嘴總要吃飯,有什麼辦法呢?”
莊稼漢的話和錢遜一路看過來的情況差不多,他心中有了數,又問:“那朝廷的稅收情況如何?朝廷沒說減免夏季糧稅,交稅的壓力應該不小,官府有沒有逼稅?”
莊稼漢搖搖頭:“這倒是沒有,還是二成的糧稅,只要把糧食交夠了,官府就不會再額外加稅強行徵收。不過我們算是幸運的了,雖然田地不多,但好歹是自己的地,交完朝廷的稅就不用管了。而今年敘州府的那些佃戶,那纔是可憐啊!”
錢遜目光一凝:“何出此言?”
莊稼漢道:“他們租了陳家的地,往年都好好的,今年不知怎麼了,陳家突然半途加租,三成的租子加到了五成!有的佃戶減產嚴重,打下的糧食連租子都不夠交,莊頭暴力收租,強行闖到人家家裡把糧食搶走,佃戶們哭天搶地的,看了真是可憐!”
錢遜道:“陳家?哪個陳家啊?”
莊稼漢道:“敘州府勢力最大的那個陳家嘛!陳家有個當同知的陳循洲,藉着他的勢,欺壓百姓的事沒少幹。陳循洲自己也是個黑心肝的,從前還道他爲人不錯,結果這回才知道,大幅加租就是他的主意!”
“同知陳循洲……”錢遜唸了幾遍,在心裡默默記下這個名字。 莊稼漢是個善言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嘰裡咕嚕扯了一大堆,末了感嘆道:“說真的,要不是家家戶戶都種了洋芋,今年敘州府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洋芋……又是什麼東西?”
錢遜本來只想着問幾句話,沒想到隨便找的一個莊稼漢就知道這麼多信息,先是談到高昂佃租,後牽扯到本府同知,現在又談到什麼洋芋,錢遜覺得自己的腦子快記不過來了。
“貴人,一看你們就是外地人,沒聽說過吧?我跟你們說,洋芋可是個好東西……”
說起洋芋,莊稼漢明顯興奮起來了,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從其來歷背景說到生長習性、種植要領和注意事項,以及花樣繁多的吃法……
錢遜雲裡霧裡地聽了半天,總算聽明白洋芋是種高產又適應性強的糧食作物,見莊稼漢對洋芋原產自亞墨利加都知道,他意外道:“你還知道亞墨利加?聽你這意思,你們一定種植洋芋很久了?”
莊稼漢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我一個莊戶人家的漢子,哪知道什麼亞墨利加啊,我這都是聽顧通判說的,聽得多了,自己也就會背了。”
“還有這洋芋,我們也沒種多久,顧通判去年深秋才着手推廣。當時好多人還不以爲然呢,結果今年春播就遇上大旱災,後悔都來不及。是顧通判不辭勞苦,再一次跑前跑後地到處去盯洋芋播種,我們這才真正地開始大面積種植。”
“顧通判……”錢遜想了想,突然心頭一動,“可是景豐五年的探花郎——顧雲霽?”
莊稼漢聞言卻是有些不滿,上下打量他一番,語氣生硬地道:“這位貴人,你應該是走長江河運來敘州府做生意的商人吧?不知道顧通判不要緊,但你我身爲平民百姓,是不是應該避一避顧大人的名諱,好歹稱一聲顧通判?”
先前莊稼漢還大罵同知陳循洲,這會兒錢遜不過是直呼通判名諱,就立刻引來了他的不滿,言語之中很是維護,可見對顧雲霽的印象很不錯。
錢遜不好表明自己的身份,只得連連告罪,表示自己只是無心之言,絕無冒犯之意。
和莊稼漢告別之後,照影回憶了一下方纔的對話,道:“感覺通判顧雲霽在百姓中的風評還不錯啊,應當是個好官?不過也不好妄下判斷,畢竟會專門經營名聲的官員也不少。”
“景豐五年的探花郎……”追風想了想,眼睛一亮,“誒——錢大人,顧雲霽和你是同年啊?你們應該見過吧,他人怎麼樣?”
錢遜面色有些不自然:“……是見過,但只是一面之交,萍水相逢罷了,我對他了解不多。”
確實只是一面,但不是普普通通的一面,而是相當有戲劇性。
後來知情的錢遜每每想起,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