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是田地,倒不如說是一片地勢比較平坦的荒野而已。
因爲視線被雜草亂石阻擋,顧雲霽看不出來面前這片地到底有多大,六十畝?八十畝?一百畝?都有可能,反正未必就恰好是五十畝。
他甚至懷疑薛瀏也不知道這裡有多大,可能只是隨手一指劃了個範圍,就用來與張家換地。反正薛瀏的目的只在用盡手段得到那二十畝肥田,並將其獻予陳循洲巴結上司,至於這裡的田地能不能耕種、大小几何,都無關緊要。
從薛瀏那一臉茫然無措的表情看來,或許他根本來都沒來過這裡,此處本來就是一片無主的荒地也說不準。
驀然地,顧雲霽心中竄起一股無名火,沉聲問道:“這裡就是薛瀏跟你們換的五十畝水田?”
張翠英輕輕點頭:“是的大人,面積雖然夠大,但我家裡沒有壯勞力,不足以將其開墾出來耕種。僅憑我一個人,三年來也只開闢了一小塊土地,就在那邊,諸位請隨我來。”
說着,張翠英將一行人帶到一處山壁前,這裡地勢相對低窪一點,容易積水,她就在此處闢了幾塊水田出來,看起來不到四畝的樣子,周圍還有幾條淺淺的溝渠。
張翠英介紹道:“敘州府以水稻爲主要作物,小麥雖然也有,但產量不高,所以我種的也是稻子。原本前面不遠處有一條早年間修建的水渠,可以引水過來,可惜被坍塌的山石堵住了,用不了。”
“好在這裡有條小溪,於是我便從此處開始,依託這條小溪開墾出了這幾畝地,種一點糧食。”
顧雲霽看了一眼小溪的位置,發現其地勢比水田的要低,疑惑道:“可這溪水低,田地高,你是如何把水引過來的?”
張翠英靦腆地笑了笑:“水往低處流,自然不能把它往高處引,我在水田旁邊刨了幾條溝渠,然後用桶把小溪的水挑過來蓄在這裡,就能種稻子了。”
顧雲霽聞言吃了一驚,難以置信道:“這足足四畝地稻子的生長用水,都是靠你一桶一桶挑過來的?這得費多少功夫?”
“再費工夫又能怎樣?人活着總要吃飯,想吃飯就得種地。現在家裡就靠我一人,我丈夫和我女兒都指着我呢,就算是比這苦一百倍,累一百倍,我也得去做。”
張翠英面色悽然,一邊說一邊慢慢地蹲了下去,撫摸着田地上參差不齊的稻茬,語氣悲涼:“只可惜我千辛萬苦種下的稻子,好不容易快熬到收成的季節,卻被山上的土人一夜之間割了個精光,我連追都追不回來。”
敘州府地處西南,山野之間生活着衆多的少數民族,早年間太祖立國,收化西南,令原本的少數民族首領擔任土司,允其在各自的轄區範圍內進行自治。
然而西南山區範圍廣大,少數民族的部落也分大小,被太祖收歸大夏之後,總有些零散的小部落不服朝廷教化,也不服土司的統治,於是散在山野各地,過着與外界隔絕的生活,這些人便被當地百姓稱爲“土人”。
土人的社會制度落後,基本都還處在奴隸社會階段,文教不興,語言不通,對工業、農業等生產技術都不擅長。雖然他們有時也會下山跟本地居民進行一些簡單的貿易,但對官府和百姓來說,土人的出現更多時候還是代表着麻煩。
土人經常會趁百姓不備,下山偷割農戶們種在田地裡的糧食,完事後帶着糧食就跑,在山野間散得無影無蹤,根本追尋不到。有時候遇到荒年,他們還會糾集小股隊伍,堂而皇之地對村莊進行搶劫。
土人常常是對本地百姓進行侵擾,從不正面對抗,官兵一打就跑,一走又來,煩不勝煩。偏偏他們還住在深山老林裡,沒有自己人帶路,外人根本找不到他們的大本營部落,所以這麼多年來,土人的問題一直得不到有效的解決。
不過土人數量比較少,而且他們不敢跑太遠,幾乎不怎麼去人羣密集的地方,基本上還是對山腳下的村莊騷擾比較多。張翠英的田地在半山腰,距離更近,自然也就更容易遭到土人的侵擾。
千辛萬苦開墾出來的田地,承載了全家人希望的糧食,一夜之間卻被土人割了個精光,任誰都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
張翠英撫摸着田裡的稻茬,神情呆呆的,思緒早已飄回到發現糧食被偷割的那個清晨,巨大的絕望感再一次包裹了她——但她沒有哭,她的淚早就流乾了。
顧雲霽靜靜的看着張翠英的動作,心情一點點沉下去,似能與她感同身受。餘光一瞟,卻正好看見薛瀏頂着一張油膩的豬臉在旁邊探頭探腦,眸中露出一抹鄙夷,彷彿是對久留在此處的衆人有些不耐。
顧雲霽見狀瞬間怒火中燒,一股子巨大的火氣從腹中升騰而起,直竄天靈蓋。他一把揪住薛瀏的衣領,連拖帶拽地將他扯到水田旁邊,對着他的面門吼道:“薛瀏!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這便是你說的五十畝好水田!”
薛瀏被他巨大的力道拽得踉踉蹌蹌,腳下一個不穩,直接摔倒在了乾涸的水田裡,被尖銳的稻茬扎得齜牙咧嘴,哀嚎連連。
顧雲霽鮮少發這麼大的火,氣得眼睛發紅,按着薛瀏的豬腦袋壓在地上,抓起一把泥土在他面前揉碎撒下,咬牙切齒道:
“你瞧瞧,這土層有多薄,能種糧食嗎?甚至連這薄薄的一層細土,都是張翠英一點點篩出來的,下面的土壤全是一塊一塊的小石頭,就這種土地,你也好意思換人家江岸的二十畝肥田?!”
“別說五十畝換二十畝,就算是五十畝換一畝,也不值當!”
薛瀏被喝得臉上肥肉一抖一抖,身子哆哆嗦嗦,偏偏雙頰被顧雲霽按着擠在地上,說不了話,只能從喉嚨裡發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嗚嚕聲,流出的淚水口水沾溼泥土,糊了他滿臉,看起來分外噁心。
顧雲霽嫌惡地用薛瀏的官服擦了擦手,隨後站起身來,越看他越來氣,忍不住照他屁股狠狠踢了一腳,疼得薛瀏頓時一聲慘嚎。
隨行的衙役和陳培時等人全程一言不發,默契地沒有上前勸說或阻攔,冷眼旁觀着薛瀏在地上滾出一身的狼狽樣。
半晌,顧雲霽緩緩吐出一口氣,平復好自己的情緒,對着張翠英溫聲道:“走吧,帶我們去你家,我想看看你丈夫的腿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