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橫波走了幾步,轉到庭前,紫蕊跟上來,給她披上披風,道:“最近天氣不好,這個時節多雷暴天氣,隨時可能下雨,您得注意着。”
景橫波心中一動,擡頭看看天色,天陰沉沉的,最近似乎都這天氣。估計近期是該有雷暴雨。
她擡起頭,盯着遠處一座建築,那建築式樣頗有些古怪,有着高高的尖頂,塔樓模樣,她隨口問:“那是什麼地方?”
“是大祭司的觀星署。”
“桑侗的辦公地點?”景橫波皺起眉。桑侗和軒轅鏡,是目前朝臣中對她最不懷好意的兩人。從最初西康設陷阱,到迎駕大典上的步步刁難,可以想像到,他們會是自己前進道路上的最大絆腳石。
“是的。桑家世代相傳大祭司的職位。據說有一手極其出衆的占卜之術。地位很崇高。”
“我怎麼感覺桑家既不支持女王,也不支持宮胤,甚至對耶律祁也不是那麼信服,他們的打算是什麼?”
“微臣不懂政事,也無權加以議論。只知道桑家地位超然,本身和黃金部關係親密,又是帝歌古老門閥貴族,早先和耶律家曾因爲爭權有過齟齬,身爲老牌貴族又不容易看得上右國師的普通出身,而她們是祭司,世代對女王的承繼有發言權,自然也不可能把女王當回事。他們或者另有打算也未可知。”
“哦,第三方勢力團體。”景橫波點點頭,大荒的局勢,不是簡單的左右國師爭權可以描述的,王朝六國八部的獨特設置,註定了這是一塊勢力糾纏,紛擾不休的土地。任何人走進這一張縱橫經緯的複雜大網,都得小心自己能不能安然走出。
她看着那特別高尖的頂,不禁詫異。
“聽說大荒夏末多雷暴天氣,這麼高的柱式尖頂,難道沒有被雷劈過?”
高處柱狀建築容易被雷劈,這是常識。古代又沒有避雷針。
“這正是桑家神異,並被世代供爲大祭司的重要原因之一,傳說她們家是神賜之族,是雷神在人間的後代。”紫蕊道,“據說第一代桑家家主,曾毛遂自薦和太祖皇帝求爲大祭司。太祖皇帝當時正爲宮中建築多爲雷劈而煩惱,隨口道,若你能令雷不劈你,朕就信你神賜之能,以後你桑家世世代代,都爲大荒祭司,並且爲桑家先祖造了一幢特別高尖的樓。就是現在這棟。”紫蕊指了指那高樓,“說起來奇怪的是,從此以後,無論雷暴多厲害,這雷劈壞了宮中多少屋子,唯獨那高樓,從來無損,雷暴最近的一次,劈在樓前地面,將地面裂出幾道鴻溝,高塔也完好無損。從此,桑家神異之名流傳,才成就了祭司世家,百年名門。”
景橫波託着下巴,望着那高塔,笑了。
要搞,就搞個大的吧。
“神賜?這要算神賜,我簡直可以冒充王母娘娘了。”她喃喃道,“不過這是巧合?還是幾百年前也有過一位穿越者?不管怎樣,桑家的神異,也該結束了……”
她轉身走回屋內,拖出自己的大箱子,翻出一個東西,抓在手裡掂了掂,擡頭,朝天一笑。
……
大荒在女王沒有正式登基之前,沒有早朝,早晨卯時左右,重臣們會在靜庭集合,就國事進行商量。
一大早,靜庭的宮門就開啓了,雖然宮胤沒有露面,但靜庭的運轉不會受任何影響。所有人也都知道,靜庭外鬆內緊,想要在裡面搞什麼幺蛾子,往往豎着進去橫着出來。
蒙虎已經接到了宮胤今天的指示“閉關休整,女王代領事務,見機配合。”
雖然奇怪這條指令,但蒙虎還是做了一些準備。加強了靜庭書房的防護——誰也不能預料這個舉動會帶來什麼反應。激烈反彈都是可能的。
蒙虎也有點奇怪,主上持重沉穩,如今自己不出面,讓初來乍到還沒被接受的女王一個人面對羣臣,真的好嗎?有必要嗎?
卯時還差半刻,一大羣人拖拖踏踏地走來,和往常精神利落的風範大相徑庭,還伴隨着不斷的呵欠聲。
“軒轅大人今日怎麼眼下黑腫,可是身體欠佳?”
“呵……昨晚沒睡好,被我家婆娘纏了半夜……”
“哈哈,想不到軒轅夫人徐娘半老,猶自風華如初,真真羨慕軒轅大人的豔福。”
“胡說什麼,老夫是被那婆娘纏着,要什麼裙子,裙子哪裡沒有,非要老夫去找!”
“啊,你們說裙子?是不是昨天出現在九宮大街的裙子?我昨晚也被我家兩個女兒給纏着,非說在九宮大街看見兩個女子,穿着大荒沒有的,非常奇特美麗的裙子,要我一定要給她們找到那裙子,這,這到哪裡去找啊。”
“你們在說裙子?我家裡也是,快被姑姑姐姐妹妹女兒們鬧瘋了,到處命人打聽那什麼裙子什麼首飾什麼鞋子,滿帝歌的找,找不到就茶不思飯不想,老夫就是一天不在家,家裡就亂了套……”
“什麼裙子惹得這麼多人神魂顛倒?仙裙?”
“不是仙裙也差不多了。據說現在整個帝歌的女人都在討論那裙子,討論那兩個女人,說什麼妝容如何精緻,衣裳如何特別,首飾鞋子無一不是人間奇物。無數女人爲之瘋狂,整個帝歌被翻了個底兒掉,大羣大羣的女人撲入首飾店成衣店再失望而出,弄得那些老闆捶胸頓足,那些愛美如命的女人們,簡直都快瘋了。”
“是啊是啊,我家的那位四更把我推醒,絮絮叨叨說裙子,天啊,我三更才睡!”
“你還睡到幾個時辰,我整整聽了一夜!呵……國師今天如果沒事,得早些結束纔好……”
“也不知道那兩個女子是誰,據說就是驚鴻一瞥匆匆一面,無人看清臉,也無人知道來歷,居然就轟動帝歌,令所有看見的人念念不忘,我家那個不爭氣的犬子,據說昨晚派人打聽了一夜……我要知道那兩個美色惑衆的女人是誰,必得把她們驅逐出帝歌!”
“秋大人可真不憐香惜玉。要我說,這多半是哪家青樓招徠客人的伎倆,選兩個女子,故意神神秘秘弄這一出,引人追尋,在引起所有人注意後,再拋出身份,一舉成名。嗯,我現在就等誰家青樓揭秘了,人找到了納爲小妾也不錯啊,聽說是絕世尤物,也不知道是彩袖樓的呢,還是玉春堂的……”
一羣人發出贊同的嘿嘿笑聲,另一羣人則忙着眼淚橫流打呵欠。
在門口接着的蒙虎,聽着他們的抱怨和討論,臉色古怪。
重臣們魚貫進了宮胤寬敞的書房,都抑制不住的疲憊,昏昏欲睡。軒轅鏡揉了揉眼睛,對蒙虎道:“往日國師都是準時出來,今日怎麼遲遲不見?如果國師有事,不妨說一聲,反正今日也沒什麼要緊事兒,不如就散了……”
他話音未落,門吱呀一聲又開了,一個聲音慵懶而沙啞地笑道:“國師另有要事要辦,而朕今日也有緊急事務要和諸位愛卿商量,今兒的會議,就朕來主持吧。”
衆人大驚回頭。
就看見門口,景橫波笑吟吟俏生生立着。
她穿着一身中規中矩的明黃色繡綵鳳袍子,華貴耀眼,這是女王的常服,衆人都看慣的,然而此時她穿着,衆人卻都覺得合身異常,曲線流暢,目光忍不住在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上落了落,這才發覺,不知何時,這原本是直筒式的王袍,給新女王加上了一條棕色綢緞腰帶。只是小小的改動,頓時便束出了曲線的噴薄和玲瓏,比以往所有穿過這種王袍的女王都出衆。
她有種奇特的魅力,每次出場,都有小小的新鮮令人眼前一亮。
景橫波坦然享受衆人目光,含笑掠了掠鬢髮,給大家拋了個又莊重又勾魂的眼風。
一半人還沉溺在她的美麗中發呆,一半人反應過來,已經大驚站起。
“參見陛下。陛下萬安。”這是善意的。
“陛下!此處正在商議國事,您且暫迴避如何?”這是有所拒絕又留點面子的。
“陛下!你僭越了!大荒國事,不容您置喙!”這是毫不客氣讓她滾蛋的。
後兩者足足佔了四分之三以上。
而桑侗已經在微笑着對蒙虎道:“護衛長失職了,這樣的場合,怎麼能讓陛下進來呢?別說她還沒登基,就算登基,此舉也可算是挑戰國師權威了。”
“回稟大祭司。”蒙虎面不改色,“蒙虎只是聽令行事。”
這句話好些人聽見,頓時變色。一時驚愕不定看過來。
衆人不明白宮胤的意思,這是要讓女王登堂入室呢,還是想敲打敲打她,讓她以後安分呢?畢竟當初前女王也曾露出一點不安分的意圖,後來就引發了玉照事變,如今宮胤怎麼可能允許災禍重來?
偏偏蒙虎意思也含糊,根本沒透露出宮胤的真正意思。
衆人愣了一刻之後,終究還是根深蒂固的制度觀念佔上風,一位老者上前一步,擋住了景橫波的道路。
“陛下。”他疾言厲色,“國師允許您在議事時踏入靜庭,是國師的亂命。事後我等自然會向國師提出抗議。但您作爲大荒名譽君主,應以捍衛大荒現有規則爲己任,怎可擅自破壞規矩,妄議朝政!請您速速退出,否則老臣會會同六司,對您繼位的資格重新論定!請陛下立即回宮!”
他身後,一大羣人紛紛站了出來。
“請陛下立即回宮!”
“請陛下立即回宮!”
聲浪如潮,人牆似鐵,等在外面的宮女面色發白。常方趕上前,輕輕勸景橫波:“陛下,不要隨意挑戰規則。靜庭您想來,也不能這麼直接進入,還是先回去吧……”
軒轅鏡等人則在冷聲吩咐:“把側門趕緊給封了!明日請陛下搬出隔壁,回到自己寢宮去!”
“哦,不給我進啊?”景橫波眨眨眼,“不給我進就不給我進了,發這麼大脾氣幹嘛,我好怕怕哦。”
她一邊拍着胸口,一邊笑眯眯轉身,一些臣子原以爲她要抗爭,不想她如此稀鬆,都露出詫異又鄙薄的神情。
“自取其辱!”一直冷眼旁觀的緋羅冷笑一聲。
景橫波好像沒聽見,笑嘻嘻轉身,一邊走一邊道:“是你們自己趕我走的哦?那麼,祭司高塔即將被雷劈倒的神示,我如果沒傳達到,也不怪我哦……”
此時人聲紛擾,她的聲音不算太清晰,但還是有一部分站在前面,反對最激烈的人聽見了。
“站住!”桑侗的聲音響起,微失從容。
景橫波就好像沒聽見,一邊向外走,一邊哈哈笑。
“什麼天賜神異?什麼神靈代言?什麼天雷不犯,什麼祥瑞御免?”她張開雙臂,嘿嘿笑着面對外面的陰沉天空,“神怎麼可能一直垂愛一個家族?你們何德何能把持祭司之位百年?皇帝都代代要死呢,一個祭司憑毛代代都該是你做?”
“站住!”
景橫波轉過身,偏頭笑吟吟看着桑侗,指指自己,“太不禮貌了,大祭司,你應該說,陛下請留步。”
“對於一個不守規矩,還沒登基就敢亂闖靜庭,胡言亂語侮辱祭司家族的人,我沒有尊敬的必要。”桑侗保養良好的臉上,眉梢微微揚起,忽見凌厲。
“也行吧,”景橫波隨意點點頭,“很快你就要做不成祭司了,倒黴之前都是要作死的,容你作一作。”
“陛下是來逞口舌之利的麼?”軒轅鏡陰冷地道,“煩請陛下說清楚,什麼叫祭司家族將被拋棄?如果陛下說不出個章程,只怕我等不僅要追究陛下擅闖靜庭的錯誤,還要追究陛下妄言污衊重臣之罪。”
“祭司家族的榮耀,不容人隨意抹殺!”桑侗冷冷接上。
“是呀,所以神來抹殺了。”景橫波自如地甩甩長髮。
“什麼神來抹殺?大荒所供奉的天神,只有祭司桑家能夠自卜卦中得到神諭!”
“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景橫波自如地向前走,自如地在屋子中間宮胤的位置坐下,蹺起腳,敲敲椅子扶手,“神在人間的啓示者,換人啦!”
“誰?”
關心這個問題的人太多,以至於無人注意她已經從容坐下。
“當然是區區在下不才本人朕。”景橫波一笑指着自己鼻子,“迎駕大典召喚綵鳳上禮臺的事,你們都忘了嗎?”
衆人都一怔。
當初景橫波忽然出現在禮臺之上,自稱有綵鳳相送的事,大家也曾疑惑探討過,不過沒有結果,過了幾天也就忘了。
“你那不過是輕功縱移之術!”桑侗反駁。
“哦?有這麼牛逼的輕功?”景橫波順手一指外頭的護衛,“哪,你們帶護衛進宮的,隨便叫個高高手來,誰能在一眨眼的功夫從靜庭這裡飛到我院子廚房,我立刻就走,還給你桑侗道歉磕頭!”
衆人都默了默,桑侗噎了一下,臉色漲紅。
這樣的輕功,別說大荒沒有,放眼各國也找不到吧?
“來來來,”景橫波敲桌子,“把今天要議的事拿出來吧,我答應幫右國師代爲處理今天事務的。”
“剛纔的話還沒有解釋,現在陛下何必提這個?”軒轅鏡皺眉。
“NONO,不是解釋,”景橫波搖手指,“是傳達。”
“傳達什麼?”
“女王有臨急議事之權,因爲我接到了神的兩個預示,這算急事,所以我來召集你們傳達議事。”景橫波翹起二郎腿,長指隨意地敲着下巴,對幾個老臣的皺眉視而不見。
“請陛下一次性說完,裝神弄鬼毫無意義!”桑侗終於失去了耐性。
“桑祭司的神,據說當年護住了祭司高塔不爲天雷懲罰,成就了祭司家族的地位。”景橫波站起身,“而我接到的神示說,桑家不守律條,違反祭司家族不得參政規矩,多年來插手大荒國政,野心勃勃行爲不端,已經玷污了家族的神性,所以已經剝奪了桑家的神賜之權,”她一指祭司高塔,“三日之內,祭司高塔必遭雷劈!”
衆人震動,桑侗尖聲道:“胡說!都是胡說!”
“胡說還是神諭,最多三天便知道了不是嗎?”
衆人擡頭看天空,陰沉欲雨,大片鐵灰色的霾雲佈滿天際,只怕當夜便有雷暴。
“胡言亂語!惡毒污衊!”桑侗快速奔向景橫波,“我桑家的尊嚴不容你……”
蒙虎一側身,帶着一批護衛,不動聲色地擋在了她面前。
“靜庭重地,”蒙虎垂着眼皮,刀半出鞘,“不得動武。”
大賢者常方也奔了過來,擋在景橫波面前,瞪着桑侗,“桑大祭司何必如此暴躁?陛下身負大荒國運和百姓民生,你敢動粗?”
“辱我祭司家族百年清譽者,永爲我桑家之敵!”桑侗也失了往日優雅氣度,聲音尖利。
景橫波斜斜靠在椅子上,剔着指甲,時不時擡起手吹吹,看都沒看桑侗一眼。
說這麼苦大仇深幹什麼?難道之前你把我當朋友待了?
景橫波想起太史闌一句話:人不害我我不害人,人若害我我必加倍害人。
這是她唯一讚同太史闌的一句。
“辱不辱你,三日之後就知道了!”常方毫不相讓。
“是極。”一直冷眼旁觀的緋羅忽然站起身,笑道,“大祭司也不必憤怒,說到底,話不能亂說,說出口就得負責。陛下既然說三日之內祭司高塔必遭雷劈,我等就看着便是。不過我倒有句話要問陛下,如果三日內,祭司高塔安然無恙,你怎麼說?”
景橫波斜斜瞟了她一眼。
玩政治的女人就是不好看,瞧那滿臉的詭譎光彩。好端端一個美女,看起來臉歪嘴斜的。
景橫波表示自己一定要做個美貌又充滿正能量的新款政治女強人。
“還能怎麼說?你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她笑眯眯託着下巴,“不給登基啊,流放啊,你們不是一直在想嗎?”
緋羅沒有笑意的笑了笑。
“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我說對了你們怎麼說?”
“您是女王,您本來就該是對的。”緋羅的回答很狡猾。
“我是對的?”景橫波斜着眼睛瞟她,“我還認爲你丫是個禍國殃民的賤人呢,你說對不對?”
緋羅粉紅的臉瞬間漲成了鐵青色。
“呵呵呵舉個例子嘛別生氣,你怎麼會是賤人呢?你明明是個陰人。還有禍國殃民,這是絕世美女級別才能擁有的技能點,你雖然也算中等姿容,但還差得遠呢。”景橫波笑顏如花。
緋羅鐵青的臉色又變成霜一樣的冷白,上得了戰場談得了國事設得了計謀玩得轉政事的襄國女相,對這樣惡毒又無恥的當面罵街,一時真有些適應不來。
景橫波表示這不算什麼,只要她見識過網絡暴民。
軒轅鏡臉色也不好看,他發現新女王看似懶懶散散沒脾氣,鬥起嘴來卻絕對一把好手。關鍵她什麼話都說得出來,自重身份這個詞在她面前不存在。
“陛下何必繞來繞去,不妨直言。”
“和正人君子朕從不繞來繞去,這不是沒辦法嘛。”景橫波直起身,一臉無辜地道,“這要說到第二個神示了。神說,我是天命女王,神選擇我降臨大荒,自有拯救百姓,振興大荒之責。但現今女王不可問政制度,不符合神的喻示。一個對國事茫然無知的女王,如何發揮神給予的力量?”
“是極!”常方立即連連點頭,“陛下天資聰慧,學識淵博,胸懷錦繡,才智超絕。如此才能,如果棄置一旁,是我大荒的損失,百姓的損失。老臣以爲,應該修改律法,允許陛下聽政,或者適當就國事提出合理建議纔是。”
景橫波搔搔下巴——這老頭說的人是她嗎?
她明明記得文臻對她的評價是:胸懷巨乳,一肚草包,滿臉吃相,一生花癡。
就這,還是三人中給她的最高評價了。
“女王是國家名譽統治者,是大荒百姓的精神君主。在位期間不允許參政。這是大荒數百年來的鐵律,是先太祖皇帝記載入《皇典》的首要準則!”軒轅鏡聲音決絕,“大賢者還記不記得其後一條附註?”他陰沉着臉,眼底閃爍着陰森火花,一字字道,“但凡有妄圖侵犯此律條,覬覦大荒國政之主。可共滅之!”
常方臉色一變,緊緊抿了抿脣。
景橫波皺了皺眉,她有點想不通這大荒開國皇帝是怎麼了,建立的江山不子孫世代承繼,卻搞什麼轉世制,轉世女王做個傀儡,實權往往旁落於左右國師。這王不王臣不臣的,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看此刻衆人神情,明顯都贊同軒轅鏡。
景橫波雖然不愛看書,可是卻不知看了多少古今中外肥皂劇,強大的編劇們用更強大的腦洞告訴她,任何既得利益團體,都不允許外來勢力隨意窺測他們的權力。任何對長久存在的制度和政體進行的改革,如果太激進強硬,往往都以失敗告終。
這點連皇帝都不例外,何況她一個毫無實權的女王?
不急,慢慢來。軟刀子割肉最痛了。
“誰要參政了?誰要奪權了?”她敲敲桌子,吸引衆人目光投來,才道,“朕發揮神賜予的力量,給百姓做點事也不行?桑家得到神的垂青,佔據大祭司位置數百年之久,進入國家權力中心也有很多年,桑家可以,我一個女王都不可以?”
“正因爲你是女王,所以不可以!”
“不參政,不議政,只是聽政,並在自己能出力的時候出力,這都不可以?”景橫波霍然站起,一腳踢翻了身下的凳子。
砰一聲大響,凳子翻在衆人腳下,震得衆人都擡頭,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景橫波臉上笑容全無,滿臉森森煞氣,眼睛半開半合,披散的長髮忽然無聲飛動。
衆人愕然看她,只覺她忽然似換了一個人,有人想起她滿口的神示,不禁心中一緊。
難道,神降了?神怒了?
景橫波直直盯着前方,忽然張開口。
“不參政,不議政,只是聽政,並在自己能出力的時候出力,這都不可以?”
一模一樣一句話,衆人大驚失色。
因爲,聲音忽然變了。
由微微慵懶沙啞的女子嗓音,變成了不男不女,粗嘎難聽的怪聲!
更重要的是,景橫波說這句話的時候,只是張開口,並沒有動嘴!
衆人睜大眼,吃驚地看見景橫波目光發直,她身後的長髮,忽然都幽幽浮起,飛在身後。
僵立的美人,呆滯的目光,忽發的怪聲,飛散的發。
望之如傳說中神仙附體。
一時滿室驚窒,都看着上方桌案旁的景橫波。
景橫波卻久久沒動靜。額上微微滲出汗來。
衆人想催促,又被神秘氣氛感染,一時有些凜然。
緋羅忽然起身,快步上前,微微躬身,一把掀開了景橫波身邊桌案上垂着的桌罩。
那裡空蕩蕩的無人。
原本懷疑桌案下有人,給景橫波做雙簧的緋羅,失望地放下手,又看看景橫波身後。
她身後就是牆,無論如何藏不下一個人。
緋羅只好更失望地坐了回去。
桌案下。
二狗子倒吊在桌案背面,緊緊抓着木板的縫隙。
霏霏藏在桌子邊,扒着桌子的邊緣,雪白的大尾巴晃動,拂起一陣陣的風,扇着景橫波的長髮。
……
“天神附體”的景橫波,忽然一擡手。
二狗子發出一聲怪腔怪調的暴喝:“呀!”
轟然一聲巨響,響在院子中,彷彿真似一個雷劈了下來,隨即嘩啦啦一陣磚瓦碎裂之聲。
蒙虎臉色大變,喝道:“不好!”快步搶出。衆人慌忙跟隨,然後立在院子中,面面相覷。
院子裡煙塵滾滾。
地下落了一堆破碎的琉璃瓦。
有個一直守在外頭的護衛,驚駭地指着屋頂,大聲道:“有石頭從天降下來了!砸在了屋頂邊緣!我們沒看見任何人出沒!”
衆人倒吸一口氣,面面相覷,常方怔了半晌,一步搶回屋內。
景橫波已經恢復正常,坐了下來,長髮瀉在背上,疲倦地支着頭,幽幽地道:“剛纔怎麼了?你們怎麼都出去了?”
後進來的軒轅鏡等人狐疑地打量着她。此刻景橫波看起來神態衰弱,表情迷離,和傳說中被神靈附體的狀況一模一樣。
只有桑侗暗暗咬牙——這種表情和狀態,可是她們桑家的專利!什麼時候被這女人學去了!
景橫波現在確實很累。
讓霏霏早已在靠近屋頂的一棵樹上放好了石頭,剛纔以意念操控,霏霏那個不靠譜的,選的石頭太重,她剛纔目光呆滯,僵立不動,其實就是憋足力氣搬石頭來着。
她手指一動,將袖底的錄音筆收起。二狗子提前錄的那句話,效果不錯。
“陛下……”常方小心翼翼地道,“你剛纔……”
“我剛纔睡着了?”景橫波裝模作樣揉揉眼睛,“哎,昨晚好像沒睡好……”
“那個……”常方是飽學大儒,並不怎麼相信怪力亂神之事,但親眼所見,一時也不知怎麼描述。
蒙虎很及時地接了過來,道:“陛下,剛纔似乎您曾被神靈附體。”
“啊,是了,”景橫波暗暗感激,立即恍然大悟狀,“以前天神指示我的時候,都是這種感覺,今天覺得特別疲倦……是不是天神發怒了?”
衆人都默然,蒙虎指了指被砸壞的屋頂。
景橫波探頭瞧瞧,冷笑一聲。
“我說了,我代表的是神靈的旨意。神靈不過一個小小的要求,需要我在凡間爲他代言,爲百姓做點好事,你們這些凡人,竟然敢推三阻四,蔑視神旨!”
一部分人神情凜然,軒轅鏡等人不滿惱怒,一時卻找不到話來駁斥。
“我也不和你們辯駁。”景橫波站起身,“你們看見了神示,聽見了神的意旨,如果一意孤行的拒絕,下一步就是對你們的懲罰,比如桑家——”她忽然轉向桑侗,“所以神要收回對你們家族的恩賜了。”
“你說收回就收回嗎?”桑侗冷笑,“你說神重新選擇你就是你嗎?你把這立於朝廷的泱泱重臣,都當小孩子欺騙嗎?”
“誰欺騙世人多年自己知道。”景橫波笑嘻嘻一點她下巴,“我當然有東西證明。”她轉向羣臣,“如果三日內雷劈祭司高塔,是不是就能證明神已經收回了對桑家的恩賜?”
衆人默然,想反駁找不到理由,桑家以雷過不劈爲恩賜,雷劈了,恩賜自然就沒了。
常方道:“自然是。”
桑侗狠狠看了他一眼,老頭子面不改色。
“如果我能將劈倒高塔的雷電收集,是不是能證明,這回得到恩賜的是我?”
滿座皆驚。
收集雷電,什麼意思?
軒轅鏡等人原本猜着,景橫波下一句話如果說高塔被劈就證明她是被重新選擇的神賜人,他們必然要一二三四五的反駁,然而聽見這一句,也不由呆了。
無論如何,收集雷電是不可思議行爲,想要否認這是神蹟都不行。
只是……
桑侗還想反駁,軒轅鏡止住了她。冷笑看向景橫波:“陛下吹得好大口氣。”
“口氣不大怎麼能算得上神蹟?”景橫波笑微微。
“如果你做不到?”
“你覺得呢?”
“那請陛下還是去黑水澤頤養天年吧。”
“這個……”
前面幾句話簡單幹脆,說到黑水澤的時候,景橫波卻猶豫了一下,露出點不確定的神情,似乎沒想到懲罰如此狠毒,有點打退堂鼓的意思。
桑侗原本看她胸有成竹模樣,心中不安,此刻見她猶豫,便知她也內心虛弱,並無十分把握,頓時精神一振,冷笑道:“我桑家敢應此賭約,如果雷劈祭司高塔,必定交出祭司位置,如何陛下言之鑿鑿,此刻卻不敢應了?”
“應就應,誰怕誰?”景橫波果然受激不過模樣,張口應了,卻有些不安地瞧了遠處高塔一眼。
桑侗微微放下心來,她不相信所謂收集雷電之說。至於雷劈之事,她當然知道自家高塔不被雷劈的原因,早已決定三天內增加守衛力量,高手盡出,定要一隻螞蟻都無法靠近高塔。如果景橫波真的想去高塔使壞或者收集雷電,定要她去得回不得!
“如果我能做到,那我先前聽政的要求,你們再沒理由反對了吧?”景橫波敲敲桌子。
衆人對望一眼,覺得女王不可能成功,就算成功,也不過就是聽政,並不是參政議政乃至對國事定奪,似乎也沒什麼要緊的。何況女王看似頗有些不凡,若真能爲大荒國務民生提出些合理建議,似乎也不是壞事。
只有軒轅鏡和緋羅幾人眉頭皺緊,他們並不會想得如此簡單。千里之堤毀於蟻穴,任何對權力的蠶食都從不起眼的小事開始,先是聽政,後面就有可能問政,乃至參政議政,開了一個頭,就可能煞不住尾。
然而羣體性意見中,個人意見總是稍顯薄弱。何況軒轅鏡雖然家族勢力雄厚,卻只是個諫議大夫,緋羅是襄國女相,對王朝國事有聽政權無決定權,真正的權力,從來都把持在宮胤及他的支持者手上。
而宮胤的從屬們,卻因爲今天宮胤不在,沒有主心骨,又覺得這一場賭約,保不準是國師有心誘女王入局,到時候一次性解決女王呢?
衆人都默認,又是常方,氣壯山河地道:“自然不會再有任何異議!”
衆人都覺得老頭子甚討厭,景橫波笑眯了眼,覺得老頭子忒可愛了。
“那麼,今日的本子,先拿上來吧。”景橫波攤出雪白的掌心,“我替國師先收了。”
衆人又覺得古怪,有心不交,似乎這時候再抗議也無意義,反正三日之內有定奪,到時候女王要麼付出代價滾蛋,要麼坐穩這裡的座位,如今便讓她接觸一下,也決定不了大局。
衆人紛紛提出自己要議的事,遞上本子,景橫波果然不說話,只是認真聽着,在心裡默默記憶分析。
座下幾個臣子對望一眼,收了原本想要說的話頭。本來今天耶律祁派系的官員,是打算進行反攻,將耶律祁從昭明公署的調查中撈出來的,然而今天宮胤不在,女王代理,和女王說這事各種不妥,只好按捺下去。
蒙虎退到一邊,眼底微微有驚異的光。
他沒有想到,在這樣絕對劣勢毫無幫助下,陛下真的能最後坐穩了這裡的位置,讓衆臣圍繞她進行議事。
這是前女王一直努力想做卻沒有做到的事,也是大荒建國數百年來,不下十任女王,在不甘心的心態下想盡各種辦法要做,都沒有做到的事。
在接到國師密令時,他十分驚訝,覺得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甚至佈置了護衛,準備在羣臣憤激動手情況下,搶出景橫波。
結果此刻他看着坐在宮胤位置,微笑款款和衆臣說話的景橫波。如在夢中。
不可思議。
他忽然微微有些感嘆。想着事實證明,還是國師永遠眼力超凡。
只是……
他心中掠過一絲憂慮,在心底無聲嘆息。
……
靜庭朝會散場時,景橫波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擺手相送。
“諸位下次記得準時來啊!”她不忘囑咐。
衆人撇嘴——說得好像以後她就在這議政了似的。
等最後一個人走出門,景橫波擡頭看看天空。一個若明若暗的閃電,正割裂了灰色的雲層,似一條蛇,倏忽沒入天際不見。
“你說我什麼時候成爲天下第一?”她轉頭問跳上桌的二狗子。
“就在今天!就在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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