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後,雲子衿再也沒有出現。蕭寧自是落得個耳根清淨。
廂房裡有一古琴,上爲桐木,下爲梓木,木色沉厚。琴絃是上好的蠶絲,輕輕一勾,便是淙淙如流水般的清音。
蕭寧一見,當即就是愛不釋手。
於是,雲府內,日日夜夜都能聽到錚錚的琴音。甚至有時夜深人靜,蕭寧所住的廂房內,會傳出刺耳而驚悚的琴聲。
住得離蕭寧近的人,都紛紛被驚醒。
得知琴聲從哪裡傳出後,他們皆是輕嘆,隨後繼續入睡。
未來的女帝陛下要撫琴,他們怎敢抱怨?
蕭寧是故意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氣些什麼,所以唯好將滿心的怒氣都發泄到古琴上。曲畢,她心裡才稍微舒服了些。
數日後,雲子衿終於露面了。
他依舊是一襲白色錦袍,手執白玉扇,溫潤儒雅。
他噙着一抹淺笑。
“寧兒,數月未見,你的琴技愈發精湛了。夜夜都聽得我如癡如醉,欲罷不能。寧兒之曲,只應天上有地上無,人間難得一見。”
蕭寧與雲子衿相處了十幾載,怎會不知他在揶揄她。她也不惱,也學着他紅脣上噙了抹淺笑。
“能得雲大人稱讚,實乃小女子三生有幸。”
雲子衿眼裡笑意更甚,“你若嫁我,我定讓你每日都三生有幸。”
蕭寧兩眼翻白。
此時,一道爽朗的笑聲從雲子衿身後傳來。
“哈,公主,你就嫁給雲公子吧。”
蕭寧一怔。
雲子衿官拜丞相後,喚他雲公子的人除了綠蘿便也只有羅律了。
她凝眸細瞧。
只見一抹深灰色的身影由遠至近,那人一道濃眉,一雙尖耳,腰帶長劍,目光炯炯有神,此時卻含滿了笑意。
這不是羅律是誰?
羅律先是對蕭寧長長一拜,隨後起身,笑道:“公主安康。”
蕭寧對他微微一笑。
她望向雲子衿,“你讓羅律護送我回重州?”
雲子衿微微蹙眉,他很固執地強調:“是‘去’,不是‘回’。”
蕭寧聳肩,也沒多大在意。
雲子衿輕嘆一聲,雙手圈住她的腰肢。
羅律立即轉身退至門外。
“寧兒,立冬前,我定會接你回來。”
蕭寧垂眸,佯作沒聽到。
雲子衿輕吻着她的耳垂,癢得蕭寧伸手想推開他。雲子衿不依,加重了幾分力道,緊緊地圈住她。
他擱在她肩上,輕聲道:“若你不是北國公主,我定不會喜歡你。只是你一出生,就註定了你是北國公主。我喜歡你和喜歡北國公主,有何不同?寧兒,這世上並沒有如果。”
官路上,有一輛不起眼的馬車緩緩向前行駛着,轆轆作響。
這馬車乍看樸素簡單,若是往裡面一探,定會讓人歎爲觀止。
繡着繁複花紋的金絲軟墊,紫檀木小案几,案几上擺着各色各樣讓人眼花繚亂的點心。
而蕭寧正在這馬車內,享用着案几上的點心。
羅律則是坐在蕭寧的正對面。
蕭寧單手支在案几上,如雲的烏髮沒有任何的裝飾,就如此散漫地披下,但於轉眸擡手間,卻可見渾然天成的貴氣。
如此女子,若不爲至尊至貴,實爲可惜。
羅律垂下眼皮,心中嘖嘖稱奇。
他之前也曾在重州見過公主,但那時的公主,垂眉淺笑,眼裡是綿綿不盡的女兒嬌羞,如玉般的素手被平王大掌緊握,神色恬靜地依偎在平王身邊,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哪裡還見得着往日在北國皇宮裡的公主威儀?
而在雲府住了數日後,公主身上的那股氣質竟如數回來了。
雲公子的手段,可真叫人折服。
蕭寧扯過案几上的雪色絲帕,十指輕輕地擦拭了一遍後,才擡眸懶懶地道:“羅律,一年未見,如今竟也官拜太尉了。”
羅律跟了蕭寧數年,怎會聽不出此時她語氣裡的嘲諷。
他垂頭低聲道:“經公主被流放一事,我才知曉若想護公主周全,除去出衆的武藝,還需至上的權力。”
蕭寧一怔,嘴角微扯,哂笑。
又是權力。
究竟如今是第幾個人在她面前提到權力的重要?
她記不清了。
或許說,她不願去記清了。
“你二度爲官,定也知官場兇險,你好自爲之。”蕭寧淡道,眼裡初看平靜無波,再看卻能見一絲漣漪眸中起。
儘管如今他違背誓言,再次走上官路,但他伴她甚久,且也是真心待她。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更何況,她不過是俗人爾。
羅律一顫,猛然擡首,萬般滋味在心頭。
他十六名揚北國,官拜衛尉,少年得志,心高氣傲,待人待事,多多少少也有些目中無人恃才傲物。卻不愔官場之道,最後差點落得個身敗名裂。
而如今再入官場,他已是如魚得水,心態也全然不同。
第一次爲官,只爲一展抱負。
第二次爲官,只爲守護身前的女子。
她於他最爲落魄時伸出援手,於他最爲氣餒時輕言相勸,於他最爲無主時指出明路。他感激涕零,以天爲證,立下誓言,此生再也不踏入朝政。
他在外遊歷了一年,踏遍了青山綠水,覽遍了大漠孤煙,心中遂是明朗。只是那極爲雍容尊貴的女子眉眼間的淡然之色卻時不時浮上心頭,青山遮不住,綠水蓋不了,接連天際的漫天大漠也難以讓他忘懷。
他回北國時,便已然下定了決心。
他要傾盡所有護住那女子一世的無憂。
“是,羅律
定當謹記公主之言。”
數日後,蕭寧到了南國重州。與羅律告別後,蕭寧在一個隱秘的小巷裡下了馬車。
北國和南國的氣候差別極大,北國的夏天雖熱,但卻屬於悶熱。而南國的夏天,蕭寧在烈日下走了些路後,熱汗已然沾滿了背後的衣裳。
蕭寧加快了腳步,走到平王府時,擡頭一瞥,侍僕們都在門外忙碌着,一總管模樣的男子正面色嚴肅地喝道:“快快快!小楚,拿梯子來,再把牌匾擦一遍。一定要擦得亮晶晶的,一點灰塵也不能有。我們王府第一次接待貴客,萬萬不能失禮!”
蕭寧微怔。
此時,那新總管轉身,瞧見了蕭寧。他先是一愣,心中有幾分狐疑,怎麼剛剛還在房裡見着小姐。眨眼間,人就跑到外面來了?想歸想,新總管卻不敢表現在臉上。他垂頭行禮,“小姐。”
身後的侍僕也慌忙停下手中的活兒,紛紛行禮。
蕭寧擺擺手,道:“你們繼續忙吧。我回房休息。”
言訖,蕭寧擡步回房。
一路上,王府裡皆是張燈結綵,小廝婢女們臉上也是喜氣洋洋的。
蕭寧心頭忽覺不安。
進了房後,綠蘿已然撕下易容的臉皮,一身輕裝,顯然已是收到羅律的消息,知道她回來了。綠蘿揚眉淺笑,輕輕屈膝,道:“公主安康。”
蕭寧點頭,走至桌邊。
綠蘿立即遞上一杯熱茶。
蕭寧蹙眉,剛想說什麼時,綠蘿笑眯眯地接道:“不能喝涼的。雲公子交待過的。”
蕭寧嘆氣,“綠蘿,你到底是誰的侍女?”
“公主的。”綠蘿拿出另外一個瓷杯,將杯裡的熱茶倒進瓷杯中,隨後又將瓷杯的熱茶倒回杯裡,如此循環幾次後,綠蘿纔再次遞上茶,她笑道:“只要是爲公主好的人,我都聽。”
蕭寧輕啜了幾口杯裡的茶,溫溫的,淡淡的,入口時茶香繚繞。她這才坐了下來,沉聲問道:“這十幾日來,有何事發生?”
綠蘿替蕭寧解下發髻,邊梳理邊答道:“無事發生,沒有人知道我是假扮的。”驀地,綠蘿眸色一暗,她聲音略微低沉,“不過,前幾日,平王府裡有一婢女說了些不該說的話,綠蘿一氣,就將她趕出府去了。”
蕭寧挑眉,淡道:“哦?她說了何話?”
“她說公主不如海國的柳如雪。這天下間,能配得上平王的,僅有柳如雪一個。”
蕭寧心中驀然一緊,面上卻是輕笑。
“人云亦云,綠蘿不必太過介意。配不配得上,這不是她說的算。”
綠蘿甚是忿忿不平。
“公主,依我之言,這天下間,能配得上公主的,只有雲公子一人。平王算什麼?雲公子神仙般的人物,平王充其量,也不過是個小人物。連雲公子的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
蕭寧聲音驟冷,“綠蘿!”
綠蘿咬脣,聲音低了起來,似有萬分委屈。
“公主,明日平王就會回來了。而且還會帶着柳如雪回來。哦,不,應該說是女扮男裝的柳如雪。”
蕭寧一震。
外面張燈結綵,爲的竟是那名揚中原的明豔女子柳如雪?
“公主,平王縱然對你再好,也不值得託付終身。公主難道甘心與其他女子共侍一夫?莫說公主願意,敢這樣對公主,我和羅律定不會讓他好過!”
綠蘿信誓旦旦。
蕭寧也知綠蘿爲她好,是真心爲她着想。只是,無憑無據,單憑几張嘴皮子,她不願相信。除非,南宮白親口告之。
否則,她絕不會離開他。
蕭寧的性子便是如此,一旦愛了,便毫無條件地相信。
除非遍體鱗傷,否則決不放棄。
“綠蘿,謝謝你的好意。只是此事我自有打算,你和羅律也不要插手。”頓了頓,蕭寧眉頭微蹙,“還有回去告訴雲子衿,讓他不要再推波助瀾。”
綠蘿縱有不願,但瞧見蕭寧眉眼間的神色,也知她已然下定決心。兩人相處數年,她怎麼會不知公主的脾性?但凡公主打定了主意,即便有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綠蘿心中輕嘆一聲,口裡唯好應道:“是,公主。”
翌日,陽光燦爛,夏意正濃。
樹上的蟬嘎嘎亂叫,爲靜謐無風的空中添了幾分生氣。
蕭寧於臥房裡,揚素手,撥琴絃,錚錚琴音瀉於十指間,悠揚飄渺,宛若仙樂。房外的平王府一衆人早已準備妥當,有些地位的人早已立於王府門外靜心等待。重州知府李知仁率領一衆官員在城門外等候。
一是本國的平王,二是海國的安平世子。
兩人皆是大大的人物。
稍有不慎,他們皆是擔當不起。
如此一來,李知仁怎敢輕慢?
自是早早着官服,戴官帽,仔細覈對了今日下來該做的事宜,才率領大衆至城外等候。
不久後,有一眼尖的侍僕見到了數裡之外飄揚的白色藩旗,當即尖聲叫道:“大人,王爺回來了。”
話語未落,便有人提氣往城內奔去。
此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彈指間,竟傳遍了整個重州。
平王府一衆面帶喜色,只是手心卻又略微有薄汗輕起,也不知是在擔心些什麼。新總管喚來一婢女,在她耳邊輕言了幾句。婢女匆匆離去後,他回首看了看身後的府邸,確定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妥後,才斂起神色,目光直直眺望遠方。
臥房裡,剛彈完一曲的蕭寧收回素手,執起茶杯輕抿了一口後,外面忽傳婢女清亮的聲音。
“小姐,約摸半個時辰,王爺就能回到府中了。”
蕭寧手上的茶杯輕顫,她抿脣,放下茶杯,淡道:“我知曉了。”
婢女這才放心離去。
蕭寧起身邁至梳妝
臺前,凝眸瞧了瞧銅鏡裡的人後,她沉吟了片刻,換了身淡雅素淨的衣裳,如雲烏髮挽起,成流蘇髻。雲霞耳環在白皙小巧的耳垂上比劃了下,蕭寧果斷地棄之,順手拾起梳妝盒裡的一對白玉珍珠耳墜,比了比,脣角才輕輕微揚。
論樣貌,柳如雪美豔無雙,她稱得上美人,卻不能傾國傾城。
論氣質,柳如雪是一國公主,手掌十萬兵馬,自是貴氣與英氣並存。她也是一國公主,只是常年懶散,貴氣有歸有,卻不能壓過柳如雪。
或許,她樣樣不如柳如雪。
但卻有一點,柳如雪不及她。
南宮白愛的人是笑笑,而不是柳如雪。
昨夜,她想了一夜。
雲子衿說南宮白要娶柳如雪,這一點,她信。
但其間,必有苦衷所在。
一日不問清,她依舊深信南宮白不會背叛她。
“小姐,王爺到門口了。”
房外再次傳來婢女提醒的聲音。
蕭寧眸色微深,沉聲應道:“我知道了,我這就出去。”
蕭寧理了理雲鬢,準備推門而出。
殊不知,繡蝶緞面的軟鞋剛剛踏出去時,蕭寧只覺眼前黑影一閃,還未來得及驚呼,便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笑笑,我想你了,很想。”
熟悉的味道傳來,蕭寧的眼眶瞬間染紅。
“白……”她低聲呢喃,千般萬般情緒繞心頭。倏然,她只覺雙腳落空,擡眸一瞧,竟是南宮白橫抱起她來。
南宮低聲道:“整整二十八天,我想你入骨,念你入髓,思你入心。”
蕭寧心中微暖,擡手圈住他的頸子,脣角微揚。
此時,雲子衿,綠蘿,羅律對她所說的話通通拋之腦後。她滿心滿眼只有南宮白一人。
南宮白輕笑,跨步進房,單腳一勾,便把房門給關上了。
房外,一地陽光。
房內,一室春光。
直至華燈初上時,房內這對纏綿了許久的人才逐漸醒來。
蕭寧在南宮白懷裡嬌嗔道:“都怪你。害我整整一天都沒吃東西。”
南宮白挑眉,道:“哦?你的意思是,我沒餵飽你?”
蕭寧兩腮飄上了兩朵紅雲,她瞪了南宮白一眼,“不正經!”
南宮白單手扣住她光滑白嫩的腰肢,捏了一把後,才笑道:“好好好,是我不正經。不過若是我正經,我又怎能見着笑笑你此般嬌羞的模樣?”
蕭寧扭頭,佯作不理他。
南宮白立即求饒,“笑笑,是我錯了。來,轉過頭來。我帶了禮物給你,你定會喜歡。”
蕭寧心中暗暗偷笑,嘴裡卻是道:“我纔不稀罕呢!”
“不準不稀罕!”
南宮白翻身壓住蕭寧,準確地吻住她的紅脣,細細地品嚐一番後,才道:“你若不稀罕,我就讓明天下不了牀!”
“你……”
南宮白輕啄了下她已然有些紅腫的脣,滿眼的柔情。
“笑笑乖。”
蕭寧最抵擋不了的便是南宮白的滿腔柔情。她睜大了眼睛,問道:“什麼禮物?”
南宮白這才滿意地勾脣笑道:“你定會喜歡的禮物。”
說罷,他揚手一掀,待錦被完完全全包住了蕭寧未着寸縷的身子後,南宮白才拍了拍手,道:“拿進來。”
話音一落,便有一婢女推門而入,雙手捧着鋪了大紅錦緞的木盤。
只見她低眉順眼的,輕手輕腳地將木盤放置牀邊的木案上後,又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眼睛一直低垂着。
南宮白端過木盤,擱在錦被上,隨後伸手掀開大紅錦緞。
頓時,滿室光華。
蕭寧瞪大了雙眼,驚呼:“飛鳳紫鸞裳?”
她慌忙起身,輕抖衣裳。
繁複錯雜的花紋,七彩鑲金的金色絲線繡出了一隻華貴高傲的鸞鳥,鸞鳥的眼珠子是兩顆鴿蛋般大的夜明珠,閃着幽幽的光芒。
“喜歡嗎?”
蕭寧神色微閃,“這是飛鳳紫鸞裳?”
南宮白含笑道:“此飛鳳紫鸞裳非彼飛鳳紫鸞裳。是我命人連夜趕做的。好在安平世子曾有幸一睹飛鳳紫鸞裳,畫了圖紙給繡娘,繡娘們才連夜做好了這件飛鳳紫鸞裳。”
蕭寧本是凝眸細瞧,聽到“安平世子”四字時,眉頭微蹙,“柳非度?”
之前,她已聽聞海國安平世子因回國之路經過重州,便打算在重州遊玩幾日再回去。因此,也纔有了平王府迎接貴客一事。
南宮白頷首,道:“嗯,是的。”
蕭寧細心地捕捉到了南宮白眼裡一閃而過的讚賞,她心中有酸意漫出。她放下了手裡的衣裳,垂下眼眸,低聲道:“聽聞海國安平世子柳非度俊美無雙,瀟灑非凡,比起太子柳涵風更甚一籌。”
南宮白低笑,“確實如此。”
蕭寧心中一緊。
若是平常,南宮白定會答她:不準在我面前說其他男子的好。這天下間哪有人及得上本王的相貌。
可是如今,他竟說——
確實如此。
海國哪有什麼安平世子?能夠美豔無雙的人除了柳如雪之外,還會有誰?
“白……”你和柳如雪是否已經……
蕭寧問不出。她垂下眼眸,面色有些蒼白。
南宮白注意到了,關心地問道:“怎麼了?”
蕭寧擡眸淡笑:“我餓了。”
南宮白恍然大悟,連忙讓人去膳房裡做了些菜餚。待蕭寧吃下後,他對蕭寧說道:“安平世子仰慕你甚久,明日我們和他一起用午膳。”
蕭寧淡淡地應了聲:“哦。”
夜色如水,月光如霜。
蕭寧一夜無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