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夏至。
宮中的火爐,棉衣,斗篷已然見不着了,宮娥們也換上了薄薄的綢衣,手執紈扇,消熱氣。凰雲宮裡,雲子衿正囑咐着奴僕,將冰庫裡的冰塊運來,安置在宮殿的各個角落裡。
早朝過後,蕭寧也難得抽出空閒的時間,陪着子衿在凰雲宮用午膳。
冰塊漸融,殿內涼意陣陣。
兩人用膳畢, 蕭寧倚在子衿的身側,神色慵懶,眼睛半眯,活脫脫像是一隻不久前藩國貢獻來的波斯貓。子衿噙着抹淡笑,手搭在蕭寧的腰肢上。
周圍的宮娥皆是低垂着眼眸,偶爾悄悄擡眸偷看一眼,心中不由感慨道:帝夫之間的濃厚情誼,實屬教人羨慕。
窗外吹進一陣風,帶着夏季的暑氣。蕭寧眉毛輕挑,“今年的夏季似乎提前了。”
子衿道:“想來雲州城荷香山莊裡的荷花也差不多開了。”
蕭寧斜睨了子衿一眼,嘆道:“唉,今年是多事之秋。南國對我們北國虎視耽耽,風國的事也未定下來。如今,即便是出現十個太陽,也不能去避暑了。”
子衿聞言,卻是問道:“風國掌權的可是柳涵風?”
蕭寧點頭,忽然她似乎想起了些什麼,“傳聞中的柳涵風風流成行,只不過傳聞終究是傳聞,我記得子衿爲相時,曾去海國談海運之事,子衿可知柳涵風是個怎樣的人?”
子衿沉默了好一會,似在努力回想,許久他才道:“沉默寡言。”
蕭寧一愣,“沉默寡言?”
子衿點頭,“當初海國太子接見我時,從頭到尾,甚少說話。如今想起,那時他不過僅是說了句:好,此事便這樣辦。”
蕭寧喃喃:“柳涵風……”
子衿忽而蹙眉,捏了捏她的腰肢,“你們總會有碰面之日,不過見歸見,寧兒不能違背之前的承諾……”
蕭寧再愣,心中很是不解。
柳涵風與他們之間的承諾有何干系?
子衿瞥了她一眼,悠悠地道:“柳涵風此人性格雖怪,但樣貌可是驚爲天人。你見過柳後,必然也能想到柳後之弟的模樣。”
蕭寧眼珠子轉了轉。
她初見柳如雪,卻是被驚豔到了,想來柳涵風也差不到哪裡去。柳如雪手段毒辣,不知柳涵風是否也跟其姐一樣。只不過,這似乎跟她與子衿的承諾也沒甚麼干係。
驀地,蕭寧一怔。
她忽然屏退周圍的宮娥,待到只剩他們二人時,蕭寧才哧哧地笑了起來。她轉過頭,眼裡帶了絲絲笑意,明亮得讓外頭的陽光也自愧不如。
她親吻着子衿的臉頰,輕聲細語在脣齒中溢出,“在我心中,無人能及子衿。”
雲子衿眼裡也閃着笑意,他回吻蕭寧。
兩人在榻上脣齒相碰,好不纏綿,好不恩愛。
直至透不過氣來時,兩人方氣喘吁吁地相擁,可謂伉儷情深。良久,子衿說道:“自古以來,帝王皆是無情,三千弱水,只取一瓢,似乎不曾有帝王做到。不過,我卻相信寧兒定能遵守你我之間的諾言。”
蕭寧眨眨眼,心中忽起了戲謔之心。“唔,若是我違背了諾言,子衿會如何?”
雲子衿眯了眯眼。他會如何?若是寧兒不遵守諾言,他會如何?這一點,似乎從來都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聽出蕭寧口中的漫不經心,雲子衿便也隨意答道:“若是寧兒納了夫郎,我便親手殺了他。”
蕭寧瞪大了一雙美目,眼裡似乎有些不可思議。“我以爲子衿會更加心狠呢。”
雲子衿愣了愣,“怎麼說?”
蕭寧沉吟片刻,方道:“若是子衿哪一日對不住我,與貌美的宮娥**,我定會先讓那宮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死之一字,太過輕鬆,”頓了下,她瞥了子衿一眼,“至於子衿你……”
雲子衿饒有興趣地看着她,“怎麼樣?也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蕭寧搖頭,“你若當真會與宮娥做那苟且之事,也定然是不愛我了。若是那時我還愛着你,我便直接賜你毒酒一杯。若是不愛你了,我便讓子衿在我身邊當內侍,讓你再也不能嘗試雲雨巫山的滋味。”
雲子衿面色鐵青,他忽而扣住她的腰肢,瞪了她一眼。
“寧兒果真心狠。若是寧兒
當真納了夫郎,我便……”
蕭寧挑眉,“你會對我如何?”
雲子衿卻是說不出話來。
他會如何?他什麼都不會做。只因他……不捨。
他在心中暗暗地嘆了聲。
雲子衿擡眼,湊前了臉,然後大力地咬了蕭寧的一口。他咬牙說道:“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蕭寧吃痛地捂住了左臉,“哎呀,我不過是說笑而已。子衿何必當真?”
子衿哼了聲,不語。
蕭寧見子衿面色不悅,語氣柔了下來。“子衿莫要生氣了。”
子衿道:“我沒有生你的氣。”他不過是在生自己的氣罷了。唉,算了罷了,不捨就不捨,夫妻間也不必計較太多。誰愛誰多一點,這些東西,不必多想。
他看了眼蕭寧扁平的肚子,眼裡忽明忽暗的。
蕭寧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頓時明白了子衿在想些什麼。她臉頰染了層霞色,“我見綠蘿撫養的孩子挺有趣的,今夜,我們再努力點便是了。”
子衿此時方笑顏逐開。
“我也喜歡孩子。”
世間很多事情總是出人意料的,就如蕭寧從未想過昨日剛和子衿提及柳涵風,今日就在朝堂上以猝不及防的姿態見到了他。
數個帶刀的黑衣甲士氣勢兇猛地殺進了朝堂,所有文臣目瞪口呆,武將則是紛紛挺身而出。
蕭寧在鸞椅上蹙下了眉頭。
就在她準備呵斥一句“大膽”時,她忽然瞥見黑衣甲士們的身後站了個青衫男子。
蕭寧怔住了。
那是一雙寶藍色的眼睛,宛若雨過天晴後的一抹天藍,澄澈乾淨,像是玲瓏剔透的水晶,靈動清瑩,比之剛誕生的嬰兒,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大膽”二字也吞進了肚裡。她極快地打量了青衫男子一眼,心中也有了幾分思量,她斂去神色,沉聲說道:“全都住手。”
她遙遙望去,目光落在了青衫男子身上。
她道:“風王遠道而來,不知所爲何事?”
此話一出,羣臣皆愣。所有人的目光唰唰的落在了青衫男子上。
竟是風王柳涵風!
柳涵風像是未料到有人能認出他,面上閃過驚訝之色,一雙藍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蕭寧被盯得渾身不自在。
整個朝廷一派靜謐,黑衣甲士也放下手中的刀劍,靜靜地立於柳涵風的身後。羣臣皆是屏住了呼吸,不知這闖進來的風王,究竟意欲何在。
蕭寧心中有些不解。
如今南國對風國虎視眈眈,怎麼這風王還有心情千里迢迢跑來她的北國,再全副武裝闖進她的朝堂,打斷她的早朝?而且,這個風王的眼裡現在似乎含了幾絲笑意……
她咳了一聲,冷下了一張臉。
“風王,你……”
話還未說完,柳涵風忽而向前邁了一步。蕭寧話語一咽,只見柳涵風單膝跪地,一頭青絲垂落,身後的黑衣甲士也紛紛跪下。
“涵風仰慕陛下已久,願奉上風國以求伴君側。”
若是此刻蕭寧沒在朝堂上,她定然會張大了嘴,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不過此時在朝堂上,卻容不得她作出此番有辱國體的動作。
蕭寧輕咳了一聲,在身旁內侍的扶持下,踏下玉階,急急地扶起了跪在地上的柳涵風。
“風王言重了。”
柳涵風順勢握住了蕭寧的手,擡起頭,一雙眼睛亮晶晶的。
“陛下可是應承了涵風?”
蕭寧自出生以來,還未曾被人逼過婚。如今耳中聽到柳涵風急切的話語,她忽然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她不着痕跡地鬆開了柳涵風的手,笑道:“此事還容朕再三考慮。”
柳涵風抿了抿脣,眼裡是失望的神色。
“哦。”他應了聲。
羣臣自剛剛柳涵風的求親一語,就已是面帶喜色,如今一聽自家陛下的說法,猛然想起了後宮裡唯一的男人——皇夫殿下。
陛下與殿下感情之深,他們早已知曉,也曾目睹過。若是陛下當真接受了風王,那……
雖說皇帝后宮三千,乃是常事。只不過北國皇帝終究是女人,皇夫殿下是男人。以殿下的性子,陛下若要納郎
,後果還真是不堪設想。
事實上,蕭寧在柳涵風求親後的那一瞬間,腦子裡就已經轉了千百回。
風國併入北國,這自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如此一來,北國和南國就實力相當了。只不過,她卻猶豫了。當初她登基爲帝時,答應過子衿三千弱水只取一瓢。
是以她不敢答應。她不願傷了子衿。
蕭寧擡眼,看着柳涵風。
“風王千里迢迢趕來,定也累了。不如先在宮裡歇息。至於那事,且容稍後再談。”
柳涵風應了。
早朝過後,蕭寧便在衆臣期冀的眼神下起身去了柳涵風所歇下的宮殿裡。
剛進門,就瞧見了柳涵風正臨着軒窗而立,下顎微仰,青絲迎風而起。遠遠望去,像是一顆湖邊的垂柳。剛剛在人羣中,蕭寧只注意到了他的眼睛,如今一見,蕭寧方發覺這柳涵風身材太過瘦弱了,說他的腰如柳,也不爲過。
蕭寧進殿時,並未聲張。
此時,柳涵風附近的宮娥注意到了蕭寧,紛紛屈膝行禮,“陛下萬福。”行禮聲傳至柳涵風耳側,柳涵風方知曉了蕭寧的到來,這才慌忙轉身,微微躬身,喊了聲:“陛下。”
蕭寧含笑說道:“風王免禮。”
柳涵風的眼裡也帶了笑意,“陛下考慮得如何?”
蕭寧心中一滯,她上下打量了柳涵風一眼。柳涵風滿臉真誠,語氣也甚是誠懇,但卻看不出一絲一毫的仰慕之意。若是她沒記錯的話,她和柳涵風從未見過,如此一來,仰慕何處而來?
蕭寧正了正色,說道:“風王可是擔心南國?”
柳涵風點頭。
蕭寧微笑,“如此的話,風王不必擔心。北國鐵騎已然在邊境駐守,若是南國膽敢侵犯風國,北國定然全力相助。所以,風王無需……”蕭寧咳了聲,“獻身。”
柳涵風笑了起來,一雙眉毛彎彎的。
“陛下,此言差矣。涵風之所以作此決定,最大的原因也非南國,而是涵風並非治國之才,風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打理起來,也着實麻煩。且皇姊可帶雪國併入南國,爲何涵風不能帶風國併入北國?再者……”柳涵風擡眼,定定地看着蕭寧,眼裡多了幾分羞澀之意,寶藍色的眼睛湛藍得像是窗外的藍天,明亮澄澈得讓蕭寧心顫。“涵風在民間常聽百姓說,北國女帝年方雙十,治國有方,堪稱一代明帝。涵風聞言,心中想起數年前在陛下及笄大典的驚鴻一瞥。那時,陛下一雙明眸,讓涵風銘記。涵風自那時便想,若是娶妻,當娶如陛下般的女子。如今難得有此機會,涵風可獻國以解陛下之憂,亦可圓涵風獻身之願,兩全齊美,何樂而不爲?”
蕭寧這次確確實實是目瞪口呆了。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的及笄大典會讓一國太子有如此深刻的印象。
只不過……
她左看右看,也着實看不出風王對她多深的情意。不像子衿,輕輕一瞥,便能瞧見滿目的柔情。她心中輕嘆,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良久,她才說道:“風王,其實朕今年已不只二十了。”
柳涵風明顯一愣,似乎沒想到自己的一腔表白卻換得如此結論。他眨眨眼,說道:“陛下可是擔心皇夫殿下?”
蕭寧蹙眉。
柳涵風繼續說道:“這點陛下不必擔憂,涵風雖貴爲一國之王,但也甘心屈於殿下之下,涵風不求名分,只求能伴在陛下身側。”
柳涵風的態度,讓蕭寧真是猝不及防。
若是她當真要了柳涵風的風國,也必然是要給個名分的,否則風國必定不服。只不過子衿那邊……
蕭寧忽然就想起了弘安帝南宮白。
當初的南宮白也曾處於這樣的兩難之地,一邊是柳如雪,一邊是笑笑。而如今,她的選擇一邊是子衿,一邊是柳涵風。
此時此刻,她對南宮白的恨意已然全無。位居九五之尊,她方明白當權者的無奈,她心中有情,但國之責任卻重於情,她不得不承擔。
假若她應了柳涵風,可得一個風國,報仇之日則指日可待。假若她應了子衿,失去的卻不只一個風國,而是岌岌可危的北國疆土。
爲蕭寧,她萬分不願。爲長平帝,她不得不考慮柳涵風的話。
唉,兩難之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