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寧翌日上朝時,滿面春風,和顏悅色,從未有過的溫和。
朝臣們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由紛紛暗自想着昨日宮中所傳的消息,陛下與殿下已經結束了數十日的冷戰。再擡首瞧瞧陛下的神色,眉梢處桃花盡開,雙眸裡如沐春風,一掃前些日子的陰霾。
而此時,凰雲宮裡,子衿僅着一身裡衣,懶懶地靠在榻上,手裡握着一杯清茶,神色也如往常的溫和,但卻又比往常多了幾分真意,微揚的脣角可以看出,此刻皇夫殿下的心情很好。
雲子衿剛品了一口清茶,便有內侍前來稟告。綠蘿姑娘來了。
綠蘿是陛下眼前的紅人,在宮中任誰見着了,也是恭恭敬敬地喊一聲:綠蘿姑娘。爲此,綠蘿前來凰雲宮時,裡頭的宮人都不敢怠慢,趕忙進去通報了。
雲子衿揚了揚手,僅是片刻,綠蘿便健步如飛地進來了。
綠蘿盈盈一笑,道了聲:“殿下萬福。”
雲子衿放下手中的清茶,瞧了綠蘿一眼後,淡淡地笑着:“綠蘿的輕功愈發精湛了。”
“殿下誇獎了。”綠蘿頓了下,又展眉笑道:“綠蘿是奉陛下之命來給殿下送藥的。陛下還囑咐着綠蘿,一定得親自看着殿下喝完。”
綠蘿呈上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盤子,盤子上放着一碗黑不溜秋的湯藥。
“陛下說要雙管齊下,不僅要泡艾草水,還要喝藥。這樣風寒才能更快好。”
雲子衿他接過湯藥,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摩挲着溫熱的瓷碗,眼裡浮起了一抹柔色。他輕揚着脣角,微仰下顎,一點一點的喝着瓷碗裡的湯藥,彷彿在品嚐着天上蟠桃的美味。
這一碗藥,雲子衿喝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
綠蘿在一邊耐心地等待着。
末了,雲子衿才放下瓷碗,身邊的內侍立即奉上了帕子。雲子衿抹了抹嘴後,才含笑地看着綠蘿,道:“此藥有禦寒之用,味道甘甜,改日陛下犯了風寒,應該也可用此藥醫治。”
綠蘿點頭,“如今殿下僅是嚐了一味藥,便知曉藥性,與御醫說得分毫不差。看來殿下精通醫理的傳聞果真不假。”
雲子衿搖頭,“傳聞言過其實了。我僅是對寒症一類略有研究,其餘皆是不通。”
綠蘿掩嘴笑道:“若是陛下當年沒有犯過寒症,想來殿下也不會略有研究。”
雲子衿只笑不語,眼裡滿是柔情。
也不知過了多久,子衿忽而問道:“最近,寧兒今天有喝驅寒藥麼?”
綠蘿一怔,道了聲“有”後,瞥了雲子衿別有深意的神色一眼,這才猛然發覺殿下是話中有話,她眼珠子一轉,輕笑道:“是綠蘿記錯了。今日陛下並沒有喝驅寒藥。”
驅寒藥三字,綠蘿特意咬得重重的。
雲子衿聽了,難得開懷一笑,瞬間千樹萬樹梨花開。
綠蘿只覺天地萬物間,也及不上眼前男子的一笑。她倏然憶起了當年在市井江湖間,這個白衣翩翩的男子,以一敵百救下了傷痕累累的她。那時,他溫和一笑,模糊了她所有的視線。
只可惜,她只是微不足道的江湖女子,而他卻是權傾朝野的丞相。
他們之間,差的太多。
是以她從不奢望,只求能偶爾遠遠地瞧他一眼,偶爾能攀上幾句話,替他守護他那個至尊的女子,僅此而已。
綠蘿垂下了頭,遮去了眼底的神色,她輕聲道:“祝殿下早日風寒痊癒,綠蘿先行告退了。”
雲子衿點頭,“好,你退下吧。”
待綠蘿離開凰雲宮後,雲子衿屏退了周圍的內侍和宮娥。他靜坐在榻上,身姿慵懶,舔了舔脣,口中依舊蔓延着一股甘甜的藥味。
這時,一抹暗色的人影悄然飄進。正是雲子衿的暗衛,雲翳。
雲翳瞧了一眼放在榻邊的瓷碗,
他頗爲擔心地道:“主上,你這又是何苦呢?就算你不喝,陛下也不會知道的。”而後他又嘀咕了一聲,“哪有人沒病去喝藥的呀。”
子衿的耳朵尖着呢。雲翳的小聲嘀咕,他自是聽去了十分,他也不惱,反而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御醫不是說我犯了風寒麼?不喝藥,風寒加重了,寧兒會擔心的。”
雲翳嘴角抽搐,心中暗自腹誹道:主上呀主上,依我看,你根本就是想得個什麼重病,好讓陛下衣不解帶地整日照顧吧。
心中話雖是如此講,但云翳當然不可能說出來。他嘿嘿一笑,道:“主上的苦肉計,看來成效不錯。”
子衿淡淡地道:“寧兒對我一直設有心防。自小我就從未在她眼前虛弱過,以前我是不願讓她看到我有此一面。如今看來,在寧兒心中,我是過於完美了,以至於寧兒纔會對我過於防範。”想起昨夜的旖旎,他眼裡忽然盛滿了笑意,“且偶爾虛弱下,也別有一番趣味。”
寧兒的心思,他即便沒有十分的瞭解,也有九分的清楚。她是他看着長大的,昨夜的情動,是真心抑或假意,他自是感受得到的。他守護了這麼多年的花兒,豈是換了土,就能輕易奪取?如今,也差不多到了花開結果的時候了。
雲翳聞言,雙眼亮晶晶的。
“如此說來,現在陛下是對主上您完全放下了心防麼?那我們的大計……”
雲子衿此時擡眼瞥了雲翳一下,雲翳頓感渾身一陣冰寒,他立即噤聲。只聽雲子衿緩緩地道:“以後莫要提了。我自有分寸。”
雲翳慌忙應諾。須臾,雲翳又瞧了瞧雲子衿,見他神色平和,他遲疑了下,才道:“主上,最近雲家有些躁動。”
雲子衿沉吟了片刻,“寧兒之前的作爲,雲家已是毫無翻身的可能了。是以躁動是必然的。你且稍話給父兄,莫要妄自行動,否則若是出了什麼事情,我也難以保住他們的性命。”
雲翳應了聲“是”,忽而想起方纔遇見了陛下的貼身侍女,他問道:“主上,綠蘿姑娘此人是否可靠?”
子衿似乎有些驚訝雲翳會提到綠蘿,他挑了挑眉,“此話怎麼說?”
雲翳道:“陛下還是公主的時候,僅是出過一次江湖。而這僅僅一次,就遇上了被人追殺的綠蘿姑娘。陛下也恰巧救下了綠蘿姑娘,綠蘿姑娘爲了報答陛下的救命之恩,甘願入宮伺候陛下。綠蘿姑娘在江湖被人稱之爲繡娘子,行事狠辣,殺人不眨眼的,怎麼可能會爲了區區的救命之恩而甘心進入這宮闈之內?雖說進宮後的綠蘿姑娘,行爲端正,盡忠職守,但始終感覺有些怪異。”
子衿聽罷,也不願多說些什麼,只是淡淡一笑,“女兒家,大多逃不過一個字。”
雲翳疑惑地問道:“什麼字?”
子衿揚起脣角,看了眼雲翳,“你以後便會懂了。”
卻說綠蘿離開了凰雲宮後,就漫無目的地在偌大的皇宮行走。
雪洋洋灑灑地下了好幾日,今日總算停了。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樹上結滿了霜花,冷風嗖嗖一吹,霜花紛紛下落,灑了一地。
綠蘿心中忽起一念,足尖輕點,施展起輕功,往不遠處的一座殿宇飛去。
不多時,便迎風立在高高的殿宇之上。
綠蘿眺望着遠方。
臨近過年,綠蘿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也不知有多久沒有想過了。自從進宮後,她似乎很少想起以前在江湖的事情了。
她出生於一個魚龍混雜的地方,偷師學了些功夫,而後自學成才。虧得死去爹孃的庇佑,她在江湖慢慢闖出了名號。只是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不多時,她便有了十指數不清的仇家。儘管她日日夜夜防範,最後還是逃不過被算計的命運,她被餵了軟骨散,全身使不出武功,唯好咬牙拼命逃跑。
那一夜,月色
朗朗。
她血跡斑斑,她的仇家圍了上來,用極盡猥瑣的話語羞辱着她。她認命地閉上了雙眼。就在此時,他……出現了。
她閒暇時常在說書樓裡聽話本。說書先生對着女扮男裝偷溜出來的小姐們總會說些英雄救美的故事。如,公子白衣翩翩,溫文儒雅,於小姐落難時伸出援手,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
這時,她總會哂笑一聲。話本終究是話本,太過美好,反而不切實際。
而在她生死關頭上,她的腦子裡想起的卻是她認爲不切實際的話本。且他亦是如說書先生口裡的公子一樣,一襲白衫,一柄玉扇,於月色飛舞間,以英雄的姿態打退了所有的敵人,對落難的繡娘子伸出了援手。
她未曾預料過這樣的開頭,也猜不中那樣的結尾。
他於濯濯月色下展顏一笑,三千桃花盡開。他道:“綠蘿姑娘,若是不嫌棄,可到在下府中養傷。”
她怔怔應諾,無法抵擋誘惑。
養傷的那些日子,他處處細心周到。傷好後,她前去謝恩,江湖女子但求坦坦蕩蕩,她道:“公子之恩,我無以爲報,唯有以身相許。”
他似乎有些怔忡,但瞬間即逝,脣上的笑容愈發溫和。“以身相許過於言重,若是綠蘿姑娘願意,便留在我身邊做事吧。”
她爽快答應。日久生情,這四字妙不可言。
只是他卻沒有給她這個機會,自她答應後的數月,她甚少見着他。即便偶爾一瞥,他也是匆匆忙忙的。後來,她耐不住等待,經詢問,方知曉他竟是權傾朝野的丞相,而此處只是他在市井的一處小府邸。
她面如死灰。丞相二字並不沉重,沉重的是北國上下誰人不知丞相有一青梅竹馬,姓蕭,單名寧,是爲最尊貴的公主。
之後,也不知是湊巧還是天意,她的耳邊總會聽到一些關於蕭寧公主的事情。
“哎,公主寒症發作了,大人又衣不解帶地日夜照顧了……”
“公主寒症好後,吵着要吃月白酥,大人親自在膳房裡做了好久呢……”
“公主生大人氣了,大人這回也不知要怎麼哄回公主……”
“聽說大人數日未回府,是去了天山求隱世的高人賜藥方醫治公主的寒症……”
……
數不勝數。
她這才知曉她已然沒有插足的餘地。
再次見到他時,已是荷香正濃的夏季。他依舊錦衣白衫,玉冠玉扇,於陣陣荷香裡溫和一笑,讓她幾近失魂。
“綠蘿,我有一事相求。” 此般客氣的話語,讓她慘淡一笑。
“公子何須如此,公子救了我,我的命便是公子的。即便公子要我去死,我也再所不辭。”
他輕勾脣角,“三日後,公主微服出巡,你且裝作被人追殺,跌落到公主身前,公主修爲不淺,定不會見死不救。到時候,你便與公主說爲報救命之恩,你願爲婢。公主剛開始定然不會應承,你用真性子與她相處一番,離別之時,她定會給你個信物。數月後,你便拿着這個信物入宮求見,她定會收你爲婢。”
她不明他的意圖,“宮中奴婢數不勝數,爲何公子定要綠蘿進宮?”
他道:“宮中險惡,蕭和皇子處處針對公主,公主身邊需要一個武功高強的人。”
她垂首,心中澀然。
“我明白了。”
只是無論如何,她已然在宮中呆了數年。公主與她想象中的大爲不同,並非嬌蠻任性,也非驕橫霸道,更非無情殘忍。公主微服出巡初闖江湖時,是一個勇敢果斷的明媚少女。在宮裡,則是一個端莊優雅的美麗公主。
日久生情,他並沒和她生出情感,而她卻與他的她生出了主僕之情和朋友之情。
世事總是造化弄人,這樣的結尾,她果真從未猜中過。
(本章完)